陳女士從朝天的鼻孔裡哼出一聲輕蔑的笑。輪椅上的大胖小子見狀,歪著青紅交加的嘴偷偷笑起來。
紀禾又坐過去笑說:“他們這個年紀的小孩是氣盛了點,又好面子。在外面無所謂,反正誰都不認識,但傳到學校,小孩子愛胡謅嚼舌你也知道,要是說我弟弟是個小霸王愛欺負人什麼的倒也無所謂,他活該。關鍵是您家的啊,萬一說您兒子這麼牛高馬大神氣活現的一個大男孩,反被一個小兩歲的矮個子小弟弟欺負了去,還欺負成這樣,那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大胖小子漲紅了臉,帶著口吃嚷嚷著說:“誰、誰敢說!我打、打爛他的...嘴!”
“沒人說,沒人說。”母親哄著兒子,“這黑心的壞蛋嚇唬你呢,別聽她胡說八道。”
“我、我才是小、小霸王!他算、算個屁!”大胖小子揎拳捋袖地說,“我、我現在就、就能打、打贏他!”
母親急忙攔住他說:“你當然能,誰不知道我寶是最厲害最棒的。你現在腿上還傷著呢,好了再說,好了再說啊...”
紀禾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念高二的小孩。
安撫好了大胖小子,陳女士抬起頭兇狠地說:“你也不用妖言惑眾說這些有的沒的了,我知道你心裡打的什麼主意,想和解?門都沒有!我要他關進去,吃牢飯!”
大胖小子笑起來,結結巴巴道:“關、關進去!吃牢、牢飯——”
威風凜凜的保時捷一騎絕塵而去,紀禾兩指不斷揉著緊皺的眉頭。
“簽個字吧,要收押了。”警察拿著檔案遞筆過來說,又看了眼坐著的陳祈年,“他還未成年,再怎麼重拘留也不會超過十五天的。”
紀禾麻木地簽了字。
她走到陳祈年面前,陳祈年立馬站起來,她冷冷地問:“到底怎麼回事?”
他垂著頭,悶著臉,不答。
已經十三歲的陳祈年矮得就像十歲,又像佝僂著腰的小老頭。他倔強的沉默令紀禾相當慪火:“不肯說?那你就在裡面好好反省吧。”
她說完便走,沒走幾步又回過頭,沉了口氣說:“明天我把衣服給你送來。”
陳祈年被關進了拘留所。
這是個和他們學校教室差不多大的監舍,關滿了一些在鐵架床之間上躥下跳的未成年罪犯,活像花果山的猢猻子。猢猻們多數都比他高,比他大,他就沒看到幾個比自己矮小的。
他在監管人員的帶領下找到自己的床位,靠牆的上鋪,他爬上去,看到正對面的灰白色水泥牆上開了扇鐵網小窗,幾縷如血的夕陽錚錚地射進來,投到灰白色散發著黴腐味的陳舊床鋪上,照亮了一隻在上面爬動的金色蝨子。
陳祈年把蝨子捏死了,聽到硬殼輕微的一聲細響。
他嘆氣。
監舍內亂哄哄地響著,他腦海裡更加亂哄哄地響著,胖小子帶著口吃和浪笑的汙言穢語、胖女人尖酸刻薄、姐賠禮道歉、幾乎快說破了嘴皮子...姐打了他一巴掌。他摸上臉,卻不覺得疼。
姐失望的眼神就像現在從鐵網窗子裡射進來的血紅色光芒一樣,深深刺著他的心。他不該意氣用事的,他就應該給那個胖小子和胖女人下跪磕頭、隨他們打罵,只要他們不告訴他姐,讓胖小子放開拳腳揍他一頓他也願意。反正再狠的揍不是沒挨過。
夕陽漸漸從窗子裡消失了,一種昏蒙的暮色填充上來。他感到床架發生激烈的搖晃,四周掀起一片喧嘩,猢猻們像熟透的果子紛紛從樹上掉落。一道尖利兇狠的肥胖中年女人——他只是想當然地認為那是個肥胖中年女人——的聲音叫著開飯了。
他麻木地下床,麻木地排隊走出去。到了食堂,他意外地發現這裡的飯菜竟然和家裡的差不多。那個打飯的女人大概是看他小吧,多給了他一勺肉。他覺得她的聲音和笑容就像姐一樣親切。
他麻木地吃著,心裡沒有一點人生完蛋的念頭,只是被那股失望的血紅色充斥。
時間麻木地流逝,當熄了燈,監舍內徹底黑下來,他望著那扇冷冷清清、像月亮口袋一樣的鐵窗,聽到底下有人在偷偷地哭。
有什麼好哭的呢?他煩躁地想,不過這個哭聲令他回想起了那個胖小子的哭聲。
胖小子被他打趴在地,捂著腦袋蜷縮起來,像條肉乎乎白花花的大蠶蛹——他養過一些,可惜都讓兩個妹妹玩死了,沒能看到它們變成蝴蝶是什麼樣子——鬆垮的褲頭掉著褲襠,露出一道黃色的屁股溝。
他驚訝地發現胖小子哭起來就像個受了憋屈的小女孩,嗡嗡嚶嚶細細顫顫的,嘴裡還打著結巴求饒:“別、別打我...”
他哭著求饒的慫樣令陳祈年在黑暗中輕輕發笑,但隨即而止。四下的哭聲更大也更多了,像一群夜遊的小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