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禾說:“我還有弟弟妹妹,他們沒爹沒媽,我就是他們的爹媽,我不想他們長大以後跟我一樣。”
楊燁說:“跟你一樣怎麼了呢?現在這世道,豁得出去才是正經,要臉要皮那都是自尋煩惱。你是還沒吃過大虧,等你出去了就知道,外面都是瘋狗搶食兒,最兇的狠得下去嘴的才能獨佔鰲頭,焉兒吧唧的想吃口屎都只能撿別人剩下的呢。”
紀禾也不知道該拿什麼大道理來反駁他了,本來她也只是想來開開眼界長長見識,看看他的服裝公司有多豪橫,現在她看到了,她說:“不管怎麼樣,只有自己才靠得住,其他都是虛的。”
楊燁笑了:“你啊你...靠自己,也得自己能支稜起來呀,俗世洪流,站穩腳跟已是千辛萬苦,要想出人頭地,更是難如登天。這逆水撐船呢,倒不如順水行舟啊。”
“您不就支稜起來了嗎?”紀禾說,“要是再多一個我,老天爺還不至於小肚雞腸到容不下吧。”
楊燁笑嘆一聲:“也罷,再強求就沒意思了。說起來我女兒也跟你差不多大,怎麼就沒生得你這個烈性。”
紀禾當時並不知道,原來楊寧就是他的女兒,更不知道三個月後,楊寧因為墮胎手術死在醫院的鐵架床上,楊燁以強奸的罪名起訴楊寧的小拖友劉卓,但因為證據不足控告失敗,楊燁一夜白頭。這些都是後來她去把錢還給萬龍吟時,萬龍吟抽著煙告訴她的。
紀禾把馬飛飛家變成了一個小作坊,掛了個簡陋的招牌叫“荔灣製衣”,買了五臺縫紉機,請了五個裁縫和一個版師,在元宵節那天鑼鼓喧天喜上加喜地盛大開業。
自此,小作坊開始投入運轉。
紀禾斷了所有正業副業,玩命跑訂單。一開始只是些街坊鄰居的散單,什麼縫個釦子啦、上個拉鏈啦、補個破洞啦,紀禾也不嫌棄,總比不開張好,後來她幾乎用上了所有能用的人脈,連曾小鑫那個無為道人也不例外——她還給他們做了一批新道袍呢——想方設法四處挖掘潛在客戶。漸漸的,荔灣製衣有了起色,她也慢慢摸到了業務精髓。
紀禾跑訂單有項獨門絕技,簡而言之就是賣慘。
每次去見客戶必定帶上家裡三個孩子的照片,然後開始編故事——兩歲死了爹,三歲死了媽,七歲房子被淹了,茅草屋頂都給臺風刮跑了,十歲妹妹出了車禍,到如今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弟弟是個傻瓜蛋,一日三餐都要人喂,現在另一個妹妹又檢查出了小兒麻痺症啦...總之怎麼慘烈悽苦怎麼來,紀禾繼承了郭潤娣奧斯卡最佳女主角般超群絕倫的表演功底,弄得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單子也就手到擒來了。
甚至週末雙胞胎不上課時,她還帶上雙胞胎本尊——陳祈年不帶,他太大了勾不起人家的憐惜之情——雙胞胎是裝瘋賣傻哭天搶地的好手,無需她多提點就出演得惟妙惟肖。
這招固然卑劣,卻極其有效,單子雪花般片片飛來。弊端在於,故事編多了,別說人家,自己都快搞不拎清了。
有次她剛灑完狗血,客戶詫異道:“你不是說你妹妹得小兒麻痺症癱瘓在床了嗎?怎麼又出車禍了?”
紀禾急中生智,忙道:“就是在送去醫院治療的路上出的車禍。”
客戶半信半疑,紀禾見要露餡,簽完合同就趕緊溜了。
馬飛飛罵她厚顏無恥,紀禾無所謂,掙錢嘛,不寒磣。像楊燁說的,現在這世道都是瘋狗搶食兒,不兇不狠最後就只能淪落到吃涼屎的份。
但為了給自己積點陰德,也為了保佑三個孩子日後平安順遂,不會真的像她胡謅的那樣發生各種意外,紀禾每次說完瞎話以後都往功德箱裡投個鋼鏰,以求祈福消災。
雖然在做生意和在自己家開小作坊這兩項決定上馬飛飛都投了鮮紅的反對票,並致以強烈譴責和抗議,奈何紀禾搞獨裁,馬飛飛胳膊肘壓根擰不過大腿,只能隨波逐流。
本來馬飛飛也和她一塊在外面跑,直到鄺儀的離開令他深受打擊,使他走上了鄭沛珊的老路——像個陰魂那樣躺屍家中閉門關窗不見天日。最起碼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如此。
馬飛飛相好過的女人都跟冬天有不解之緣,燈芯兒在冬天跟著一個日本富商離開,鄺儀也在冬天帶著一個還不能稱之為人的人離開。
紀禾並不清楚她具體是哪一天離開的,只知道她氣急敗壞地找上門來的那天早晨之前,馬飛飛活像被鬼追趕,箭矢一般射進她們家,躲到了衛生間,半空飄著他留下來的莫名其妙的一句——別告訴她我在這兒!
紀禾嘴裡啃著包子,疑心這是他們之間玩不膩的情趣,整天他逃她追他插翅難飛的。
很快鄺儀出現在門口,她喊了幾聲馬飛飛,馬飛飛這個縮頭烏龜躲著不敢出來。紀禾發現鄺儀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憂悒和凝重,直覺告訴她有什麼事發生了。
果然是有事發生。鄺儀紅著眼睛對她說,禾姐,等你見到他,麻煩你告訴他,我懷孕了,讓他陪我上醫院。
鄺儀轉身離開。
紀禾走到衛生間門口推開門,馬飛飛像一根被滾滾天雷劈焦了的黑木頭,目瞪口呆渾身定定地靠在牆角。
五天後馬飛飛渾身濕漉漉地回來,坐在沙發上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直把整間屋子弄得烏煙瘴氣好似天庭。他在天庭一樣的煙霧裡活像條被劁掉命根子的老黃狗,焉涼地說,她走了。
彼時紀禾正拉來了一個簽訂了年度合作協議的大單,而這個大單直接助他們營收翻盤開疆擴土,小作坊那點地盤是不夠用了,紀禾看上一塊廠房,打算盤下來擴充套件規模。
她又要跑業務又要監管對接又要敲定廠房事宜,縱有三頭六臂也顧不過來,因此她不得不把馬飛飛從暗無天日的自我毀滅當中強行抽離而出。
革命尚未成功,沒有更多的時間供他傷春悲秋療養恢複了,她把單子丟給他命令他好好監管生産。聽著縫紉機有規律卻不分晝夜的轉動,馬飛飛一天天地活了過來。
廠房最終落定,雖然不太大,但畢竟是嶄新的面貌嶄新的開始,這時候再叫荔灣製衣就顯得有些老土也有些小家子氣了,她和馬飛飛一道去工商局改名字,兩人坐在大廳裡商量著到底叫什麼好,馬飛飛吐了一連串的“宏發”“榮昇”“麒勝”,弄得紀禾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馬飛飛說:“‘一飛沖天’怎麼樣?又有寓意又霸氣!”
紀禾嘴角抽搐:“老土。”
馬飛飛問:“那叫什麼?”
紀禾略一思索,道:
“就叫‘步履不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