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窸窣著趨近,陳祈年如夢方醒,迅速跑回床。
紀禾走進來,躺上床,陳祈年聽見她輕輕的一聲嘆息。
陳祈年在黑暗裡睜著眼睛,逐漸從噩耗的沖擊中恢複過來。他再也睡不著了,他知道姐也沒有睡著,因為他聽見她輾轉反側的動靜。
他想,十幾年的確很漫長。他想,姐聽到他跳級的時候比他還激動,看到他拿獎比他還高興,就好像跳級獲獎的是她自己一樣。他想,也許她決定了赴約,他想,後天晚上十點,她就要坐船走了...
陳祈年恍惚回到了被夢魘住的時候,所見一切皆是灰色,彷彿大霧籠罩。風卷烏雲,烏雲吞日,無數淅淅瀝瀝的透明箭矢像攻城那樣從天上落下來,將地面的明鏡釘打得支離破碎。房脊無聲震顫,家中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碗盆,看著水流從牆縫滲出、從簷粱滴落而下,宛若一顆顆黃豆砸到碗盆裡,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是下雨了。
每一分鐘都是灰色的煎熬。
幾乎指標每跳動一下,他的心就倉惶地咯噔一聲。
他躺在床上,像等死一樣等待災難的來臨。
在夜深人靜的黑暗裡,每一點細小的輕響都震耳欲聾。聽著對床上酣睡的雙胞胎微弱的呼吸,和水盆裡滴滴答答的聲音,他真後悔自己前天夜裡為什麼要偷聽,如果他不知情,他就能和妹妹們一樣安然入睡,然後在黎明時分迎接破碎的命運和夭折的朝陽。他又希望雨能下大點,再大點,大到港口關閉,船舶滯留。他自私又陰暗地想,最好永遠下下去,再翻起洪浪把那個陌生人沖走,就像沖走馬叔叔的遺骸一樣。
陳祈年驚恐地睜著夜貓的眼睛。她起來了。
她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箱子。傍晚時分他看到她偷偷收拾行囊,收拾好就掖在了床底下。陳祈年當時就想把它藏起來,現在他就像後悔偷聽一樣後悔自己為什麼不藏。陳祈年感到自己快哭了,一聲顫動的悶氣憋在胸腔裡,如果不是緊緊抿住嘴,恐怕他就要大放悲聲。
看著她悄無聲息地繞開水盆走出去,又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回望,最終悄無聲息地帶上門。門縫飄進來一道輕輕的嘆息,那嘆息像一粒小石子,硌開了他的聲門,陳祈年再也忍不住,蒙著枕頭抽噎一聲,立即爬起來飛奔下床。
紀禾撐著雨傘 、提著箱子走在深幽的街道上。
雨聲敲打著傘面,滴滴答答,四面八方都是類似的單調的輕響。眼前流著一道模糊的雨簾,港口的燈火隱綽其間,忽明,忽暗,時而輝煌,時而闌珊。
水手酒吧流光瀲灩,歡騰的音樂聲一陣接著一陣。一對打扮時髦的青年男女倚在門口調情親吻,旁邊急促地跑過一個赤腳男孩,向慌忙避雨的行人兜售雨傘。朗朗的笑聲傳來,那是一夥人在支起傘棚的地攤上喝酒劃拳。
許多景象就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緩緩逆流而過,紀禾茫然地看著,茫然地想著,感覺自己像在跋山涉水,走得分外艱難。從很遠的背後彷彿伸來千萬道絲絲縷縷的銀線,深入她的面板,牽扯著她的四肢。銀線上繫著陳寶妮尚未好全的喉傷,響著陳安妮的哇哇大哭,閃著陳祈年瘦小幹癟的影子,以及他在包子榮店門口仰起腦袋的哭求,姐,你別不要我...
她狠下心,丟掉傘全力向前奔跑,雨絲傾斜而來,穿過她的身體,如同發芽的根莖和著那些銀線拖拽又纏繞,像無數只冰涼的小手在背後拉扯,她拎起箱子往半空劈了一道,彷彿盡數斬斷。她一口氣跑上碼頭。
查理蘇在租來的船上等著,船頭挑起一盞馬燈,火光像金色的星星閃爍。
“紀小魚!”看見她,他立馬站起來,揮舞著雙手。
朦朧綿密的雨中,查理蘇看見她越跑越慢,越走越緩,最終像被一根透明的絲線牢牢拴住,她停下腳步,手裡的箱子歪了一下掉到地上。
查理蘇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翻身下船,飛奔過去就捧起她被雨水淋濕的臉,急促而堅定地說:“跟我走。”
紀禾搖搖頭。
濕冷的臉上水珠流淌,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查理蘇在她洸洋的眼裡看到了毅然的堅決,就像在海面上看見月亮的倒影一樣,清澈而分明。他笑了下,好像早就明瞭。
答案深藏於心,如同紀禾早就明白他遲早要離開,他也早就明白無論多晚她都不會跟他走,只不過歡喜洶湧,哪怕蜉蝣撼樹,也妄圖窺見一線可能的天光。
查理蘇捧著她的臉吻她。
雨聲一直滴進她的心裡,滴滴答答,淅淅瀝瀝,時間停滯,幻夢閃回。漫長的濕潤過後,查理蘇移到她額間輕輕一吻,她看到他眼睫上掛著的小水珠,眸光仍如墜落窗前的流星那般明亮。
查理蘇抵著她的額頭輕聲說:“再見,紀小魚。”
一陣酸澀湧上她的鼻尖,她說:“再見,大騙子。”
查理蘇轉身離去,上了船,身影在雨霧中渺茫地像一縷即將消逝的輕夢。那盞金色的星星滅了,紀禾滿臉淚水。
船搖晃著開出去。
“江宴行!”查理蘇突然高聲大喊。
“我的名字!”
紀禾笑了起來。
我會記住的,她在心裡說,江宴行。
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