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飛飛掀開門簾走了過來,一屁股在旁邊坐下。
他比紀禾大兩歲,雖然不像曾小鑫那樣痴迷古惑仔,但也混了一身街溜子派頭,早已學會怎麼像大人那樣借煙消愁。
他故作老成地吧嗒吧嗒抽著煙,紀禾看見了,伸過手說:“給我一根。”
馬飛飛遞過去。紀禾才抽一口,就被嗆得咳嗽不止。
馬飛飛笑著:“不能行就別逞強唄。”
紀禾卻固執地繼續抽。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馬飛飛問:“怎麼辦?”
紀禾說:“不知道。”
馬飛飛又說:“不怕,我爸說了,人定勝天。”
紀禾對馬光耀所崇奉的人生箴言表示懷疑。
馬光耀死了好幾年,他就是被自己的這條箴言給害死的。
他一直對一條巨大的吞拿魚念念不忘,每逢出海必定大範圍搜尋,誓言要將它拿下,否則斷子絕孫。直到那一次,咬上鈎的既不是吞拿魚,也不是三文魚,而是一條迅猛的鯊魚。
這頭畜生力大無比,一下子就把馬光耀掀得連人帶船翻進海裡。馬光耀赫然大驚,卻也兵來將擋勇往直前,就像海明威筆下的老人那樣,豁出一條命跟這頭畜生廝殺了三天三夜,被血染紅的海水裹著腥氣沖回了荔灣,最後沖回來一截戴著婚戒的無名指。
戰鬥結果慘敗,一直信奉人定勝天、且在海上橫行數十年的馬光耀就這樣被鯊魚大卸八塊地果腹。但他最後看見的不是鯊魚嘴裡鋒芒畢露寒光閃閃的尖齒,而是鄭沛珊坐在那幅飄搖的文字幌下,輕言細語替人診脈的樣子。
馬光耀死後鄭沛珊一病不起,她曾替荔灣的街坊治過無數次大小疾病,卻唯獨治不好自己的。
她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終日臥在光線昏暗的病榻上,點著一爐香,像具骷髏似的,在餘生寂寥的陰影裡思念自己的亡夫。
小藥堂的生意每況愈下,鎮上又新興起了許多綜合醫院,馬家的文字幌前便門可羅雀。這幅慘淡模樣又令鄭沛珊哀愁不已,覺得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醫術到她這兒就斷了,實乃不忠不孝。
這種愁緒一度加重了她的病情,家中獨子馬飛飛便扛起了傳承偉業之大任,主動接過母親的藥師眼鏡,裝模作樣地在家門口接診。
但他屁都不懂,光頂著華佗後人的假牌匾招搖撞騙。
有次出診,他照葫蘆畫瓢地給一個長水痘的小兒抓了幅草藥,結果吃得對方上吐下瀉險些沒命。小兒的爸爸和三個哥哥分別舉著菜刀和魚叉,追著馬飛飛從荔灣跑到西浦,又從西浦跑到荔灣。
那天荔灣街坊有幸圍觀了一場非正式的馬拉松比賽,最當頭的馬飛飛蹄子都快蹶飛了,扛著那幅文字幌邊跑邊喊大俠饒命,逗得正在捱打的陳祈年都破涕為笑。
馬飛飛百般哀求和物質賠償,才使得小兒的爸爸和三個哥哥沒有撕爛那幅文字幌,也沒有找上門去將馬飛飛的庸醫行徑告知鄭沛珊。
好不容易保住醫學世家的招牌,馬飛飛再不敢胡來了。他只好用一袋柚皮糖僱了幾個半大小子,裝成病入膏肓的患者在家門口哎呦哎呦地叫喚,過個兩天又喜大普奔妙語連連地稱贊,企圖用聲音騙過臥床的母親。
他甚至做了好幾面錦旗,把母親房間的整面牆都掛地滿滿當當,什麼醫德雙馨情暖患者、光明天使濟世良醫,各種溢美之詞。
紅通通的錦旗照得房間像座小佛堂,原本的昏暗被鮮豔驅散,榮耀的色彩像燒不盡的燭火那樣明亮著。鄭沛珊激動地失語流淚了。
馬飛飛當然不可能閑得整天就演戲給她看,他是荔灣街溜子的一員,每次出門夥同狐朋狗友四處打秋風,他就會用精心編造的謊言令母親心服口服、不疑有他。
他的謊言內容包括但不限於去三洲田出診、去廣聯禮堂開國際醫學交流研討會、受邀上電視訪談。馬飛飛一通天花亂墜的吹噓令鄭沛珊甚覺光宗耀祖,令他自己也都快信以為真了。
長此以往,脖子上掛著幅藥師眼鏡的馬飛飛就多了個外號——馬華佗。
這位冒牌名醫沉思良久,說:“兩個小的總歸是親的,大的可跟你沒啥關系。”
紀禾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
馬華佗眨巴了兩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