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火氣沖上了頭,管不了那麼多,他疾步走上前來,彎腰一手抓住婦人的肩膀,一手提著男孩的手臂,費力地把人往後拉,嘴裡還罵罵咧咧:“修行?你個放牛娃還想修行?王都放牛的孩子可以修行,不代表你也可以。王都的人從小耳濡目染,能修行不稀奇。我們這種窮鄉僻壤,百年沒出過修士了。六姑,你清醒點吧!”
六姑不敢再拉墨王的衣服,只好雙手摳著腳邊的泥土,無奈氣力實在不能和男人相抗衡,依然被村長拖著往後,手指縫中逐漸滲出了血漬。她身邊的小男孩正跌跌撞撞地後退,看清了他娘狼狽的模樣和帶血的手指,“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娘,娘,我不跟他們走了。我們回去吧,我會照顧好孃的。”
六姑驚慌失色,一個巴掌甩在了男孩眼淚汪汪的小臉上:“你懂什麼,閉嘴!你怎麼照顧我,你憑什麼照顧我?你只有有了本事,才可以照顧我,才不會讓我們孤兒寡母被人欺負!”
六姑一口咬住村長的手腕,村長“呀”地鬆了手。六姑往前爬了幾步,嘶聲力竭地喊道:“殿下!你帶走我的兒子吧。你教他修行,讓他能替他爹向那些欺辱我們,看不起我們的人討回公道。殿下,我知道我的兒子很平庸,他一點兒都不厲害,他比不上你的一個手指頭。可是,他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你想讓他幹什麼都可以!”
男孩還是哭哭啼啼,六姑又一個巴掌摔了上去:“不許哭!”
村長惡狠狠地瞪了眼六姑,對著墨王又換上疏離的諂笑:“殿下,讓你見笑了。這六姑就是沒了男人,整日瘋瘋癲癲的,你大人大量,千萬別和她計較。”
墨王嘴角忽然揚起一個淺淺的微笑:“村長,你說人身上有多少根骨頭,身上的血是什麼顏色,肉是什麼顏色?”
村長愣了片刻,苦澀地說道:“殿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同樣數量的骨頭支撐,同樣顏色的血肉堆砌。可是,能不能修行,有沒有天資成為修士,不只是這些淺薄的東西決定的。”
墨王的笑意更深,眼神帶著贊賞:“村長果然是聰明人。修行不是骨頭血肉能決定的。可是,你還是不知道到底什麼決定了一個人能不能成為修士。”
村長收斂諂笑,不卑不亢地說道:“我當然知道,先祖,血脈。當年,上神選擇了你們北國王族傳承天命。這麼多年來北國數次面臨危急存亡,總能化險為夷。我們受你們的庇佑,從不敢有妄念,才能安穩地延續至今,讓我們的後代也能傳承我們的一切。”
“安穩?延續?”墨王諷刺地說道,“傳承你們的一切?”
雖然只是重複了自己的話,但村長背脊湧上一股莫名寒氣。這股寒氣把他凍僵在烈日底下。
墨王一步步走向村長:“你們有什麼?”
村長挪不動步子,連嗓子也凝固了。
“這麼多年來,你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胼手胝足,至死方休。你們的辛勤勞作的確養活了自己,但除此之外呢,你們有什麼?”
墨王雙眼如一灘清澈的湖水,卻深不見底:“你們將種的糧食,養的牲畜交給修士,修士再用它們換取你們挖掘的黃金寶石,裝飾在印有他們名字的石碑上。你們還養活了王權,戰爭,文字,歷史,你們用生存之外的力量建立了宮殿,高臺,再虔誠地把臆想中上天入地的修士供上廟宇,頂禮膜拜。修士高淩雲空是因為你們,修士將他們的意願傳承千百年也是因為你們。你們供奉著修士,修士說血脈代表著無上的榮耀,你們便將其奉為圭臬。那你們有什麼呢?”
村長啞然失色,腦子裡面已經糊塗,坦率地說道:“我們世世代代在這裡生存,將來還會有子子孫孫,無窮無盡。”
“哼。”墨王走到村長面前,笑著對這個和自己年紀相差無幾的人說道,“如果你的子孫與你不同,他想做個修士,你是不是會告訴他,他不能,他不該,因為傳承了他的先祖不是修士。如果他還不明白,問你為什麼你的先祖不是修士,那些修士到底哪裡來的,你要怎麼回答?”
村長牙關打顫:“殿下,你無須試探我。我跪拜你們,敬畏你們,我始終謹記你們的豐功偉績,我明白你們擁有的不可企及的天賦秉性。”
墨王的視線始終停留在村長的臉上,笑容卻逐漸消失:“你的子孫不會問你這些問題。按你們的活法,一輩子,世世代代,直至永遠,你們也不會想去尋找答案。”
村長看到倒映在墨王清澈眼眸中的自己,陡然一陣心悸。幸好,下一刻,墨王移開了眼。
墨王彎下腰,低頭看著旁邊的那個男孩。男孩已經停止了哭泣,左臉因為兩個巴掌的緣故,又紅又腫,上面還有一道淚痕,狼狽極了。男孩此刻目不轉睛地盯著墨王,眼裡有些怯意,但並不退縮。他並不懵懂,他知道面前的這人,就是這場叛亂的始作俑者,是企圖顛覆北國的賊人。
墨王看著那個狼狽而倔強的面孔,語氣變得罕見的柔和:“如果你要修行,你可以跟著我。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你爹,你娘,是為了你自己。”
男孩想也沒想,立刻用稚嫩的聲音問道:“你是修士大人,你不是我。如果我修行是為了我自己,那你為什麼要為了我?”
墨王怔住,一時之間居然沒明白男孩的意思。
六姑一個巴掌又朝男孩揮了過去。這一次,墨王抓住了婦人的手腕,只剩下一縷清風將男孩的發髻掠起。
“因為我曾經也以為,我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