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塵土在青望的腦海裡飛快地閃過,卻又像是無止境似的,彷彿這洪流中只有這些沒有生命的渣滓會隨著洪流彙入江河,在去到盡頭的東海。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青望心底的焦急與恐懼愈來愈強烈,他不斷地問自己,榣音是不是已經被他拋在了後面。他可能在不注意之中,已經錯過了她。青望的意識開始恍惚,精神控制不住的渙散,他甚至察覺不到窒息帶來的痙攣與惡心,只有頭陣陣的疼痛,像是要炸開了一樣。
青望想要強行將頭疼的感覺壓下去,他奮力地想用神識感知,將身邊的一切都印在腦海裡,可是連洪流中的雜質都逐漸變得模糊起來,成為灰濛濛黑乎乎的,一團接著一團。
終於,他腦中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不是周遭的萬物都消失了,而是世間的一切都混淆在了一起,他卻無力分辨。青望最後一絲的清醒告訴他,他不需要執著於分辨什麼,不需要看清前方的道路,不需要翻江倒海,也不需要開天闢地,他需要的,只是找到榣音而已。可是,榣音是什麼樣子的呢?
青望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小的時候。他剛剛知道那個整日在王宮裡為所欲為,誰都不敢惹、也誰都不去管的小女孩是他的妹妹榣音時,他十分地不屑。他不承認這個不知輕重是非、不顧禮數教養的榣音是他的妹妹。那個時候的榣音臉上總是掛著孩童應該有的笑容與神采,但當他第一次與榣音相對而視時,他從榣音的眼睛裡卻什麼都沒有看到。
後來,青望聽說榣音把一個宮女推進了花園的湖裡,若不是有侍衛路過,那宮女就香消玉殞了。青望怒不可遏,他對於這樣狠毒的妹妹感到羞恥。但是當他氣沖沖地跑到榣音面前,把她徹頭徹尾地教訓一頓時,榣音的臉上卻只有懵懂。這種懵懂不僅青望他不曾見過,連榣音自己似乎都感到陌生,因為她緊接著又皺了皺眉頭,滿是疑惑不解。
那次教訓之後,榣音居然整天跟在他身後,故意給他添亂。青望明顯地察覺出她的不懷好意,但也甩不掉她,只好提防著,一有機會又扮作大人模樣對她耳提面命一番。兩人就在這種幼稚的鬥智鬥勇之中,關系變得親密起來。
榣音並非是天性頑劣之人,當她明白一些淺薄的道理之後,便主動去和那個被她推下水的宮女道了歉。當然,在青望看來,以榣音的身份,這種道歉完全沒有必要。宮女也被榣音的舉動嚇得面無血色,以為這個惡毒的公主又想出了什麼新的折騰人的招數。
那時的榣音精力尤為充沛,她喜歡去接觸各式各樣的人。不過王宮裡的不是王公貴族,就是僕從下人。王宮裡的大小主人,除了青望,都不太在意榣音,所以榣音只能去找宮女或者侍衛談天、玩耍。
青望對她這類舉動,雖說不上嗤之以鼻,但至少是不贊同的。並且當他發現,榣音在與宮女交談時都顯得有些小心翼翼,青望更不能理解。但那時的榣音就是這樣,臉上掛著單純而真誠的笑意,小心翼翼地試圖與周圍的人拉近距離。
再後來,他和榣音都在真仙座下修行。華霄和沐馮很早就離開了載天山,真仙常年獨自待在載天山山頂,只留下他和榣音兩人,一同修行,互相勉勵。那幾年當中,青望見證了榣音從一個紮著小辮的女孩成長為婀娜多姿的姑娘。他從未忽視榣音的美,他以此為傲,並從不吝嗇地給出華麗的贊美之詞,卻不去細品與深究。
他沒有去細品與深究的不止是榣音給他的驚訝與遐想,還有榣音那日益深邃的雙眼。榣音的眼中總是純淨的,那裡面蘊含著的生機與張力在王宮時就展現得淋漓盡致了。剛去載天山時,榣音的雙眼依舊是那樣的澄澈無暇。她嚮往著自由,也曾期盼做一個絕世獨立的高人,那種無怨無悔,即使只是無益於修行的精神力量,同樣激勵著她昂揚地面對一切。
青望不止一次地想,他總驕傲地認為是他引導了榣音,是他讓榣音出落得亭亭玉立又積極大方。可是,他沒有察覺到的是,榣音也深深地影響了他,使他變得親近真摯,果斷無畏。
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青望從她眼中看出了一絲深沉與隱忍。可是,青望不願去觸碰榣音心底的東西,因為他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秘密,有不願被暴露在光亮下的醜惡傷疤。所以他從不過問榣音在掩飾什麼,甚至不願讓榣音察覺到他已經知道了什麼。
而就在剛剛,就在那洪水來臨之前,他和榣音所有封藏在心底的不堪情思就這麼被榣音挖了出來,直白地展示在他面前。
榣音說喜歡他,是哪種喜歡呢?是喜歡他的身份,他的性格,他的特質,還是他外在的面容或者他的成就和力量?那他喜歡榣音,喜歡的又是什麼呢?是身份、性格等等等等,還是所有的一切結合起來的整體,甚至是比這個整體還要廣闊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呢?
青望在黑暗中苦笑,榣音已經把所有的偽裝褪去,並且逼迫他也赤裸裸地面對,現在又該如何收場呢?人倫,不只是寫在道德禮教古籍上的文字,更是滲透在世間所有人生活中點滴的舉止與選擇,是一紙契約,是一道枷鎖。
它的根源可能是千百年前種族繁衍延續的本能,也可能是未來聖人制定的綱常法則。如今,它成為他和榣音之間的一道坎,他可以對人倫作出無可反駁的細致解釋並將它推翻,也可以為他的任何舉動找到無數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一切變得合情合理。但是那道坎他跨不過去,就是跨不過去。
榣音也是清楚他的懦弱的吧,所以在載天山時,她才會與他做了那樣的約定。榣音心中早就有了決定,是時候該他下決定了吧。只是,那道坎他是邁不過去了,他註定要辜負榣音的一廂深情了。
眼前的黑暗突然被紅光照亮,青望像是置身在縹緲的虛無之中,整個人懸浮在空中。他看到紅光漸漸地往遠處延伸,在黑暗中尋找著什麼。一時間,榣音的冷漠、懵懂、謹慎、真誠、勇敢、魅惑、深沉與苦楚都浮現在青望眼前。
紅光突然加快了速度,朝著廣無邊際的虛空伸出不可勝數的分支,像是大樹紮在底下的盤繞交錯的樹根,又像是蜘蛛吐出的細長卻堅韌的蛛絲。
前方的黑色慢慢吐出一張白皙的臉,那是青望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青望屏息凝神,紅光幻化成一雙溫柔的大手,將榣音身上包裹著的黑色輕輕地撣開,又繞到榣音背後將她捧起,向青望移了過來。
青望接過榣音,將她抱在懷中,光束頃刻間消散開來,又只剩一片純粹的黑暗。懷中的人正在沉睡當中,平靜而安詳,沒有發脾氣時故作高冷的嬌嗔,也沒有高興時眉目都舒展開的容光。
青望想,其實兄妹也好,情人也好。天地日月,高山河流,沒有什麼是等著別人為其定名之後才存在的。榣音終身不嫁,他也終身不娶,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