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時年紀尚小,只以為自己是厭惡她的,直到多年後回首,才發現其實最厭惡的是那時候弱小的、無能為力的自己。
那些人上門的時候,就是他要出門練琴的時候。
幾乎每次都是,莫苑從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身上拿過錢,轉手給他拿去交學費以及買菜回來。
那些細長的蒼白手指捏著油膩泛黃的舊紙幣遞給他的畫面,像是牢牢刻在腦海裡的疤痕,傷好了,明明該是不痛了,但是光是看到那痕跡,就會想起來那時候的痛苦,鈍刀子一刀一刀剜肉的苦楚。
多的時候有幾千,少的時候就只有兩三百。莫苑也幾乎是來者不拒,彷彿生活已經完全把她壓垮了,她的容貌也顯而易見更快地憔悴下去,就像一朵日漸枯萎的薔薇,花瓣都泛了黃捲了邊。
學琴?
聽到她這個要求的時候,沈度冷漠地想,開什麼玩笑,學琴有用嗎?
他沒有辦法阻止莫苑做什麼,甚至年少的這段時光,他一直是被莫苑所控制的,但他慢慢地學會了陽奉陰違,莫苑給他的錢,他拿去學跆拳道,每次有男人從他家裡出來,他總會尾隨著把那人拖到角落套上麻袋打一頓。
他知道這沒什麼用,不管他暗地裡打了多少人,做過多少事,他還是什麼都阻止不了,被打的人也許不會再來,但是總會有新的看上莫苑容貌的人,都說紅顏禍水,長得美又有什麼用呢?禍害不了自己喜歡的人,能禍害的就只有自己了。
因為這件事歸根結底,根源在於莫苑,在於...他。
因為他的存在,莫苑就總是會對那個男人存在著某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和幻想,沈度有時候都會想,要是沒有他,這個瘋女人是不是也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憑她的美貌,即使找不到什麼有錢人,也足以嫁給家境普通殷實的男人,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但他終究是存在的,而且他什麼都做不到,他能做的就是把那些人打一頓,說來說去不也只是因為他太過弱小,太過無能為力。
學跆拳道一個月,莫苑就發了一通脾氣,她自然不知道沈度拿錢去學跆拳道了,她只是透過毫無進展的琴音裡看出了他的敷衍。
之後他又多了一個開銷,網費。
每天練完跆拳道,他就去繞道去網咖,搜尋著鋼琴影片教學,一遍又一遍地敲打著虛擬的鍵盤。
也幸虧他在鋼琴上的天賦確實是好,好到令人咂舌的地步。即使是這樣隨意糟蹋胡亂摸索,竟然也矇混過關了。
那種每天在網咖看幾個小時影片,晚上回家還要在那個瘋女人面前練琴練好幾個小時的生活,沈度心想真是受夠了,一直想著等莫苑死了他就把琴砸了。
但是真當莫苑死了,沈度才發現,他砸不下手,不是因為什麼捨不得的感情,也不會是覺得這是那個女人留給他的唯一一個東西,他只是突然發現,他沒有錢,而這架鋼琴恰好是家裡最值錢的東西。
輾轉託了幾方關系,最後以9萬塊錢把這架鋼琴賣給附近小學的一個音樂老師。
莫苑下葬的事情,是當初那個對莫苑動了心說要長期包養她的富二代過來幫忙的。
那天沈度在收拾家裡的東西,準備搬出去以後直接住宿——以往都是莫苑要求他必須晚上在家練琴才沒有申請住宿,這之後就他一個人,住宿還能少花一點錢,在a市租房子價格可不低。然後就突然聽到有人在敲門,還沒等他放下手頭上的事情過去開門,就聽到了那個人在說的話。
“我想了好久,這幾年我都忘不了你,你跟我走,我和你結婚,帶上你兒子也可以,以後我會把他也當做我兒子的。”
那一瞬間,沈度好像想了很多,也好像什麼都沒想。
他過去開門,開著門外那個男人,他也差不多40歲的人了,眼角上也有細碎的魚尾紋了,但是紅著一張臉站在那裡,仍和好幾年前沈度腦海裡那個滿臉驕矜的青年形象重合起來了。
沈度頓了好久,才輕聲說:“你來遲了,她剛去世不久。”
然後就看到那人臉色瞬間蒼白。
莫苑下葬那天,沈度看著墓碑上那張年輕美貌的臉,心想,他以後就自由了,這個瘋女人再也管不了他了,他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了。
“逝者已逝,你節哀。”
沈度抬頭看過去。
陌生的臉,半是哀傷半是理解的神色,以及他面前舉起的手上素白的手帕。
沈度遲鈍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濕漉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