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親眼目睹族人的慘死。劊子手行刑的前一刻,圍觀的眾人只見囚徒中一滄桑老婦突而暴起,她曾是這個皇朝最至高無上的皇后,陡然間卻已成了最卑賤的死囚。她滿臉是血地狂笑著,忽然仰天長嘯,嘶喊道:“願吾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只求安樂平順,一世康泰……”
只有周如水曉得,那老婦並非懼死裝瘋,而是在朝她喊。她的母親是在喊她,喊她即便不再在帝王家了,也定要活下去。她還在祈求,祈求上蒼能叫她安樂平順,一世康泰……
但,怎的可能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之後無數的歲月,無數次午夜夢迴裡,周如水都會夢見自個眼睜睜地看著儈子手的刀鋒一寸寸落下,看著她的族人,看著她的母后,她的姑母,看著替她去死的夙英,她的親朋死無全屍。而那一天,星辰昏暗,大雨磅礴。大火後,垣牆殘斷,宮室焚燬,焦黑的灰燼隨處翻飛,雷聲轟鳴中,血流更是成了河。
她彎下身去捧,血水落滿了她的衣襟,她抬起眼去看,她的眼睛也被染成了紅色,雙手亦然也成了紅色。而後,她轉過頭去,漫天大火在雨中也不息不滅,天空彷彿被燒成了炙鐵,到最後,那些紅都成了灰,灰又變成了死黑,像永遠都無法醒來的噩夢連連。
她唱的正是這樣的離人之苦,她思念故鄉,她鬱郁累累,她無力迴天。她欲歸家而家無人,欲渡河而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她的家沒了,她的國亦沒了,她比小民更窘迫,天下之大,竟無歸處。
然而,前塵若雲煙,轉眼百年身。如今,她回來了,她終於回到故鄉了!念及此,周如水不禁悲從中來,嗓中更滿是悽切之意。
竟是離人之殤!
王玉溪的笑容緩緩凝在了唇邊,他注視著周如水,眸光不禁一沉。
這天下,想得他青眼之人何其多?這些人中,附庸風雅,妄想世人皆知以揚自身名望者,不在少數。可要為他臨街而唱,更唱起粗鄙小調的,卻唯有眼前這位周氏天驕了。
世人皆知,鄉野小調多為粗鄙,只常在凡夫走卒、匹夫匹婦中傳唱。世家大族間彈唱者甚少,更是不屑。周天驕從來養在深宮,怎會唱這樣的俚曲?即便她真心喜之,可如此哀痛,幾近斷腸又是為何?
她乃周王獨女,自小錦衣玉食,受盡疼寵。心尖尖樣的人兒,哪裡會有如此悲苦?即便前歲太子洛鶴早隕,她悲痛成疾,一病不起。可也不至於,有這不得返鄉的悲慼之情罷?
難道?
王玉溪蹙起眉,漆黑清透的眸子審視著周如水,忽然,他取過瑤琴,撥動了琴絃。
悠揚的琴音伴著周如水的歌聲,悅耳至極也蕭索至極,就如同花朵萎謝了一般,悽悽涼涼,慘淡如縞素。
周如水的淺唱,隨著不疾不徐的琴音如傾如訴,如孤苦無依的遊子落入了滾滾長流之中,漂泊,卻始終到不了盡頭。最後的最後,遊子只剩枯骨般的身子照映進了夕陽慘淡的殘紅之中,豔幟如血,滿是哀慼,全是無望。
一曲罷了,竟是如泣如訴,引人淚下了。
周國初立時,周聖帝曾請八方異士自立寶庫,其中金銀典藏無數,又有可利子孫萬代的連城之寶。之後,為掩世人耳目,周聖帝以酬謝之名大擺宴席,將毫無戒備的眾異士集體坑殺於洞口。從此,少有人知周國寶藏的位置,只是依稀有傳,開啟寶庫的鑰匙,是一塊喚作“鳳闋”的絕世暖玉。
秦滅周後,公子崢才輾轉得知,原來世人心心念唸的鳳闋玉,竟一直在周天驕處。
再遇周如水,公子崢是欣喜激動的,他想要她的人,亦想要她的玉。但這些時日,他搜遍了周如水這六年來在府中所有的可棲身之所,卻仍是毫無頭緒。左右無法,箭在弦上,他才只得如此逼她。但他發誓,這會是最後一次了,往後,他是真的會好好待她的!
“鳳闋?若真有此物,我怎會國破家亡?”周如水悽然抬眼,那清透的目光,直刺得公子崢別過了臉去。
這話實是淒涼,但公子崢再等不得了,他心口一硬,又道:“兕子,事到如今你就莫要再狡辯了!你心中最是明瞭,當年周王賜你的那塊隨身暖玉,便是開啟寶庫的鑰匙,‘鳳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周如水輕笑著,眸光乍冷,抬眸,她一瞬不瞬地直盯向公子崢。那一眼,有恨,有怨,有瘋狂,卻再無半分往昔裡的傾慕愛意了。
喜歡悅君歌請大家收藏:()悅君歌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