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周沐笙繼位, 宮中就也變得冷清許多。先君在時,後宮裡鶯鶯燕燕, 也算是煙火人間氣。更莫提道場裡日日有開壇燒爐,全是熱火朝天。
然如今,周沐笙全不信這些, 也不愛美人。年紀輕輕, 真如是苦行僧一般。做公子時倒是溫文可親,現下卻是冷峻威嚴許多,俊美的面龐終日都是板著的, 宮裡宮外無誰不懼他。
遂,王后下命去伐仁曦宮中的杏樹時,一眾僕婦全是伏跪在地,壓根無誰敢動。
彼時,周沐笙正在案上批閱奏摺, 婁擎就跪在殿中, 赤紅的雙目映著燭火, 似星辰一般明亮清澈。卻他的神色,又是十分的堅決。
婁安守疆半生,終到了守不動的時刻, 這從西疆快馬送來的奏摺, 字句之中,道是求請歸鄴養病, 實則全是求一個落葉歸根。
婁擎的聲音十分的哽咽, 他難受道:“父親如今便是連筆也握不起了, 前歲九妹噩耗傳來,母親也是病倒在榻,已是無力再去邊陲照料。表哥,求請您體恤我婁氏一門衷心至誠,容吾老父告病還鄉!”這話音一落,他又向周沐笙再禮,全不給自個,也不給周沐笙餘地。
一日或可暴富,百年方成世家。大殿之中,婁擎雖是矮周沐笙一頭,卻氣度風骨半分未落。他以臣禮,卻又喚新君表哥,實是更顯親厚。
座上,周沐笙的神色也是沉重,他遺憾道:“孤之騎射全是舅父教導所成。孤尤還記得,舅父箭法精妙絕倫,能百步穿楊,是真真的百發百中。”說著,他招招手,便命婁擎起身。
見狀,一旁寺人忙是為婁擎看座。
待得婁擎一禮座下,周沐笙也是勾了勾唇,望著他如是望家中小輩,神色悠遠,又有些許慈愛。
就這般看著,倒真在婁擎神色中看出了幾分舅父的模樣來,一時也是百感交集,不由慢慢說道:“當年孤往陸州公幹,便循了機會借道看望舅父。舅父見孤,撫掌大喜,道是不醉不歸,又與孤連下十局。然告別之時,舅父忽是告誡孤言,你棋路磊落,大氣浩然,甚在旁人尚有餘力之時,仍不忍趕盡殺絕。遂吾知你心胸開闊,為人仁厚。然,唯有一條,心腸太軟,怕成大禍。天家人,如何能是軟心腸?”
他的話叫婁擎神色一震,抿了抿唇,斟酌道:“父親一向看重表哥,遂才有此肺腑直言。”
“孤知。”周沐笙慨然,道:“彼時孤便問舅父,倘若真心也不捨付,旁人又如何信我?為此,舅父直是喟然長嘆,須臾才笑道,罷了,善有善報,願你永如今日,永如少年。”
言至此處,周沐笙已是搖頭嘆息,彼時他不知之事許多,不知兄長非兄長,謝六非謝六,不知恍然一夢,他自今日會是這天下的主人。
他慢慢望住婁擎,知他心中焦急,也不再多言,直截安他心道:“既是你不來求,孤也會請舅父歸家。舅父戎馬一生,也當歸家了。”言至此,他眸光一黯,又道:“然,舅父卸任後,西疆群龍無首。孤看過你的考績,前歲督辦糧草,雖是臨運毀糧,卻是非人力之所及,一路愛民惜民,倒可評為上等。你兄長體弱,難捱風霜,你卻熟讀兵書,騎射俱佳。如此,可願從乃父之風,御吾疆域,保國安康?”
這已是委以重任了!
婁擎往日裡還有些世家子的跋扈不著調,如今家中許多變故,又曾親歷沙場,早如是變了個人一般,愈發的沉穩持重了起來。
卻聽周沐笙此番言,仍是他神色一振,當即便朝周沐笙下拜,目光誠摯,大聲道:“臣敬諾!”
然他這頭喜意未消,那頭便有宮人匆匆跑來,大汗淋漓,瑟瑟抖道:“君上,君上,王后闖入仁曦宮,正在砍院中杏樹。”
聞言,婁擎整個僵住,周沐笙亦是面色一凝,慢慢抬眼朝那宮人看去。直是靜了一瞬,他竟是擺了擺手道:“都下去罷。”說著,又看向愣在殿中的婁擎,道了聲:“你也去罷。”
就這般靜坐了兩個時辰後,周沐笙才往仁曦宮去。
彼時的仁曦宮,靜若寒蟬。奴僕跪了一地,杏樹也倒了一地,稍是粗壯,有的被砍了幾刀,有的被劃了幾道,四處都是斷枝,頹唐無比,雜亂無比。想是當日宮禍之時,仁曦宮如世外桃源避開在外。如今萬事大定,它卻終是同入泥潭。
院中靜悄悄的,細聽,流水聲之外卻還有哽咽哭聲。周沐笙轉過樹叢,垂眸,便瞧見了縮在角落裡的芃苒,小小一團,滿是刺,卻又脆弱如斯。
芃苒的哭聲很脆,帶著鼻息聲,全像個孩童。周沐笙走近,才看清她竟換了一身裝束,正紅花鳥案對襟上裳,銀鏈吊繡花圍腰,花草繡蠟染百褶裙。
他想起往昔舅母上門後,連將九妹的嫁妝也一併帶回了府。彼時,她就愣愣地抱著個布包坐在門檻前,望著那一箱箱金銀被抬出府去,眼中未有不滿,也未有豔慕,只是空空的,好似幽深的暗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