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就這麼過去了。
晨光初起,天空的顏色格外的透亮。陽光的照耀下,每一扇門,每一面窗,都透著無聲的寂靜。經過了一夜,庵門終於再次被推開,緊接著,兩個小沙尼便舉著梯子緩步地走了出來。可她們才邁出門兩步,便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轉眸,看向了在門前跪了一夜的周如水。
她們看著冰涼的晨露一滴滴自樹梢滑落進周如水的髮間,又看著那露水緩緩地自她的髮梢滑入她素白的頸項。而至始至終,她都安靜得不像個真人,也美得不像個真人。在這樣的平靜中,兩個小沙尼對視一眼,忽然,都怔愣著,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佛祖拈花,迦葉一笑。這麼想著,便也都不禁一顧三回頭地竄進了庵前的樹林,心不在焉地修剪起了枝頭的枯蕪枝蔓。
陽光漸漸變得刺眼,一整個夜裡,周如水都挺直著背脊僵硬地跪著。彼時,她的膝蓋早已經麻了,疲憊也叫她的五識都變得恍惚了起來。積夜的涼意更是叫她昏昏沉沉,寒徹入骨。頭頂,初升的豔陽卻又正炙烤著她,叫她整個人都好似被扔進了極熱又極寒的困境之中。
這時,庵門內也陸陸續續地傳來了晨起後沙尼們細碎的腳步聲,和一些遙不可聞的低喃聲。在這陣陣聲響之中,周如水甚至不自覺地想,再這麼下去,不及回宮,她或許就要病倒在庵前了。
卻也就在這時,一直炙烤著她的豔陽忽然被遮盡,緊接著,她的身後更是傳來了隱隱熟悉的溫熱。這般的變故,直叫周如水兀地醒過了神來。她愕然回過身去,抬眼,便見王玉溪已施施然地立在了她的身後。
一時間,日頭初升,晨光浮起,二人的目光不期然在空中相撞,一高一低,直是安靜至極。
彼時,王玉溪一襲月白衣衫負手而立,見她茫然看來,他如畫的眸子也是微微一動,恍然就好似有鱗鱗波光瀾瀾流動,直是清透無邊,華美無邊。少卿,便見他從容地勾了勾唇,徑自脫下了自個身上的月白袍披,絲毫不拘謹地披在了周如水的肩頭。
冰涼的夜,早就浸透了周如水的面板。這忽如其來的暖意,反叫她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氣。她愣了一下,對上王玉溪溫潤的目光,對上他如一道牆一般,為她避開烈日,揮散寒意的身軀。未及歡欣,周如水的臉色已是變得僵硬了起來。
她緩緩地低下了頭去,那白嫩小臉上的表情,實在不知是喜,也不知是悲。緊接著,便見她忽然孩子氣地,懊惱地用雙手捂住了臉,悶悶地,甚至有些刁蠻的,嬌儂地說道:“怎麼又是你!”
可不是,怎麼又是你麼?
每一次當她落寞彷徨,當她不知所措,當她孤影單隻的時候,他總是會忽如其來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出現在她的身後。這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卻又偏偏,還真的就是有這麼巧的事!
周如水這般的彆扭,王玉溪的神色卻是從容自在得多。他平靜地,毫無波瀾地望著她,那溫熱的目光如是一泓溫熱的泉水,彷彿此前的一切糾葛都不曾存在。
可他越是這般的從容不驚,周如水就越是惱,她自手心中抬起臉來,一雙杏眼瞪得大大的,咬著牙,恨恨地說道:“誰要你的衣裳了!”可話雖是這麼說的,她卻又拉緊了肩上的月白袍披,撅著嘴,滿是嬌氣地,沒好氣地說道:“三郎不是不願見我了嗎?初五也不再接我去習字了!如此,你惱便惱了!現下這般,又算個甚麼意思?”
她的脾氣不是一般的大,那小模樣,也像是隻被踩著了尾巴的柔軟小兔。王玉溪不覺便笑了笑,只覺得她吹彈可破的肌膚如月光般皎潔,如畫的面龐更是比之前次相見更要美上了幾分。
一時間,二人的眼神在空中直直對上,這一眼,好似是一場鬥,也好似是一場舞,是日出東方的唯一溫存,也是末日襲來的滅頂之災。
少卿,王玉溪淡淡地掃了一眼庵門大開的蘭若庵,微微彎下了身,不緊不慢地朝周如水伸出了手,他不疾不徐地,溫和地說道:“別跪著了,起罷。”
聞言,周如水微微皺起了眉,她看著他,想著現下的情景也覺得丟臉。如此,臉色不自覺便白了一瞬,那模樣寂寞自失得很,卻又透著柔弱而無堅不摧的美。少頃,她的小手一巴掌便拍在王玉溪的手背上,溫熱一觸即逝,她倔強地吸了吸鼻子,固執地說道:“我不起,還不能起。”
見她這模樣,王玉溪的眼中閃過了一抹了然的神色,他挑了挑眉,忽然俯身貼近了周如水的耳畔,極盡親暱地,意味深長地說道:“豈知千麗句,不敵一讒言。小公主的目的已是達到了,何須再繼續受罪呢?”語罷,他又笑了笑,退開半步,勾著唇,再次朝周如水伸出了手,不疾不徐地,淡淡地再次勸道:“晨霜露重,小公主還是起罷。”
王玉溪的話,直是一語中的。聞言。周如水濃密的長睫眨了又眨,心頭猛地便是一震,一時也是又惱又羞,嘴上更是不自覺地一喋低低的抱怨道:“你甚麼都曉得!你還曉得些甚麼?你有甚麼不曉得的麼?”這般明目張膽的羞惱埋怨,就彷彿近在眼前的王玉溪聽不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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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她終是伸出了蔥白的小手搭進王玉溪的掌心,掀起密密的長睫,瞥過提著菜籃子自庵中陸續走出的幾個小沙尼,完全作戲似的,言不由衷地回道:“三郎所言極是。”
見她口不對心,王玉溪低低一笑,扶著她起身時,握了下她的右手,關切地說道:“手怎的這般涼?”
聞言,周如水又是一怔。她只覺得,他的話音低低,格外的清潤好聽。這淺淺的一聲,也叫她的心中好似有了一尾游來游去的魚,待他清清淡淡地鬆開了她的手,那尾魚兒,便也好似順著他的放手而隨風遊走了。
這種感覺,就像那日在斷橋之前,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背身走遠卻無能為力。那一刻,她忽然就感到了失落,忽然,就失落到忘掉了自個的小心思,忘掉了自個的小算計,忘掉了她說心慕於他不過是個幌子。
不期然地,周如水忽然就想開了。她微微側過臉,凝視著王玉溪清雋無暇的俊顏,斂眸,忽就漾出了一朵妍麗的微笑,她的聲音很輕很脆,同若嬌鶯,一字一頓地,歡快地說道:“人間最是得意事,風雨臨窗故人來。其實,能偶遇三郎,倒也不算壞事呢!”
少女發上帶霜,因尚年少,美不及傾國傾城,卻已渾然天成。她被他嚇了一瞬,很快便又尋回了自個,輕慢慵懶的,她道這場偶遇叫她歡喜,不帶絲毫假意,不是誘惑,卻更叫人猝不及防。
說著,她又笑盈盈地問他:“三郎何故來此?”
見周如水一瞬便轉了心思,一舉一動,一笑一顰間,都是發自內心的愉悅。王玉溪不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聲音低而澄澈的,淡淡地說道:“來此與故友飲茶。”
“飲茶?”聽了他的話,周如水明媚的眸子狡黠一滑,目光在王玉溪身上掠過一圈,吸了吸鼻子,眯著眼笑道:“卻怎麼,三郎未染茶香?”
對上她彎彎似月的眼,王玉溪低低一曬。他的唇角微彎了彎,聲音依舊淺淺,透著股隨性淡漠的,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徐徐地說道:“溪昨夜方至鄴都,星夜歸家,四望皎然。忽憶高僧伏流在此譯經,便乘舟而來了。卻,尚未及至,即見女君。一時,便又改了主意。”
“伏流?”聞言,周如水沉吟片刻,憶及伏流是名動諸國的聖僧,也是詫異地問王玉溪道:“三郎亦信佛法?”
見她一雙杏眼忽又瞪得溜圓,頗是生動有趣。王玉溪眼瞳微斂,笑了笑,不可置否地道:“半信半疑。”
“這般麼?”周如水點了點頭,稍餘,又是一怔,恍然大悟地道:“三郎昨夜才歸鄴麼?如此,可是初五並不在府中麼?”說著,她亦是眸光大亮,緩慢地笑道:“原來,三郎初五並非有意不來的!”
日光漸盛,聽著她旁若無人的嘀咕,王玉溪淺淺地望了眼天色。轉眸,他溫淡地看向周如水,眸中似蕩著深邃無垠的星河,輕輕地問她:“小公主同回麼?”他這是在道,他要離開小蓬萊了。
聽了他的話,周如水輕蹙了蹙秀眉,樹蔭下的光線有些暗,天地間充滿了寒氣。她微微一顫,疑惑不解地道:“三郎星夜趕來,卻是過門不入麼?我是因想見母后而不得見,才不得不跪於庵前。如今三郎來都來了,竟也過門不見伏流?”
聞言,王玉溪的眼中閃過了一抹淡笑,他輕輕地反問她道:“溪本乘興而來,如今興盡而返,有何不妥?”說著,他泛著溫潤波光的雙眸淺淺一揚,又是溫聲地問周如水道:“小公主同回麼?”
彼時,青竹翠葉互為掩映,料峭的微風悠然拂過靜謐的山林。因他清潤瓷實的聲音,周如水微愣了愣,稍餘,才嫣然一笑,明媚嬌儂地說道:“然,天驕願與三郎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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