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夜深人靜,天至亥時,華濃宮一早便熄滅了燈火,周天驕也早早地就了寢。卻,這日也是怪的熱鬧,華濃宮熄燈後不久,竟就來了幾處宮人探問周如水,道是請周如水去賞夜燈。聞此,夙英自然不快,只道千歲已是就寢,叫她們在門外稍稍看過已是臥榻而眠的周如水,便怏怏地打發了眾婢回去。
卻,其實這會兒,周如水早已換上了女官宮服,帶著瀞翠的宮牌出了宮門,獨自一人前往鄴城外的蘭若庵求見婁後去了。而那些個婢女所見的,實是側身躺在榻上,正因冒充周如水而膽顫心驚的瀞翠。
當年,婁後失子大慟,傷心欲絕之下,便避走出宮,以王后之尊去了蘭若庵帶髮修行。也就是在那之後,婁後便再也不理外務了,她眼睜睜地放任了周王的昏聵,放任了後廷中饋成為謝姬的囊中之物。也從此,對周如水兄妹二人不聞不問了起來。
黑暗籠聚,夜色漸深,陣陣襲人的寒風之中,周如水卻因趕路汗溼了衣襟。她勉強乘上了渭水中最後一趟行駛的小舟,終於,在天黑路盲時趕到了小蓬萊。
彼時已值深夜,小蓬萊上月色清稀,樹木幽幽。
周如水面上蒙著灰色玄紗,身著一襲青灰色女官宮服,捏著顆夜明珠一路順著山路蜿蜒直上,隨著她的走動,玄紗在腦後挽起的繩結飄逸無比,烏黑如墨的長髮更是隨風輕揚。
直走了半個時辰,周如水才終於在山頭見著了兩處朦朦朧朧的光點,順著那光點走近,便是蘭若庵的正門。這時,蘭若菴菴門緊閉,遠近都無來人。周如水亭亭立在門前,初現婀娜的身姿直似是月中的嬌娥。
卻,她本人自持美貌,卻毫無所覺。
終於走近,周如水目光溫柔地盯著庵門前晃動的燈籠,忽然,就輕輕地想,她的母親心高氣傲,卻怎麼會願意這般了斷殘生?想著,她也不禁舒出了一口長氣,半晌,才終於拎著裙裾提步上前,抬手敲響了庵門。
直等了好一會,篤篤的叩門聲終於引來了一個身著寬腰闊袖,圓領方襟,海清大袍的小沙尼。小沙尼揉著惺忪的睡眼拉開了一角庵門,見門前站了個姑子先是一愣,直過了一會,才雙手合十地輕頌了一聲“阿彌陀佛”。緊接著,又迷瞪著雙眼,極是敷衍地,語速極快地說道“女施主,庵中夜不見客,請明日再來罷。”語罷,竟是連看也懶得再看周如水,抬手就要合上庵門。
見狀,周如水哪裡肯放人,忙是眼疾手快地抬手一擋,硬是一隻手卡住了庵門,拉著那小沙尼的衣裾,急急地,嬌儂地說道:“小師傅,小姑乃周氏天驕。今夜冒昧前來,不為求見庵主,只盼能見母親一面,如此,還請您通報一聲罷!”
她說的極是懇切,卻,那小沙尼抖了抖鼻子,反是不滿地退開了一步。她皺著眉頭從周如水的手中扯回了自個的衣裾,又把周如水的手推開,才扁著嘴,由上至下地斜睨著周如水,不快地說道:“女施主,佛門靜地,眾生平等。此處無甚麼女君,也無甚麼君後。您若真有事,便請明日再來罷!”這一語落地,小沙尼便將腦袋往後一縮,“嘭”的一聲,竟真是毫不留情地合上了庵門。
看著合上的庵門,周如水低低地嘆了口氣,她摸了摸鼻子,眼睛忽而泛起了紅。雖也知道,自個是會吃閉門羹的。雖這一切,全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卻,周如水仍是有些難受,有些酸楚。
但她既然打定了主意來了,自然就不會一事無成,悄聲無息地離開。
如此,周如水蒼白的臉上仍是露出了一抹微笑,她毫不氣餒地上前,再次叩響了庵門。扣著扣著,她更是狠了狠心,朝著庵內高聲地喊道:“小師傅,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有救人之心。您就通報一聲也不行麼?天驕自是家中有事苦不堪言,才會星夜偷跑出宮急求母親。吾母在庵中只是帶髮修行,六根並未清淨,怎的就不能見了?”講到這,周如水也不禁有些動情,那一聲聲的門響,何止是在扣著門內的人,其實也正明銳地好似在叩著她的心。只要想到明明是自個的生生母親,想要見一面卻是如此艱難,周如水的心便如飛絮般凌亂,淚也不禁滑落在臉頰。
這樣的深夜,小蓬萊上靜得只剩下風聲。渭水滔滔,水波凌凌。清風吹打著樹梢,周如水的聲音也伴著樹葉的嘩啦聲漸傳漸遠,越傳越小。四下太靜,靜得這呼喊聲都變得格外的清晰而淒厲了起來。
時間似是過去了太久,就在周如水已覺無望之時,卻見庵門又由內被拉開了一條小縫,那小沙尼板著臉再次出現在了周如水的面前,似是堵了一口氣,半晌,才嘆著氣道:“施主莫哭了,鬧得和我欺負了你似的,我這便給你去通報還不行麼?”
月上柳梢頭,自那小沙尼去後,庵門又來來回回地開合了好幾次,不時總有些尼姑來外頭暗瞅周如水的動靜,卻她們也只是看看,根本無誰出來,也無誰與周如水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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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黃的燈影下,門內,有尼姑們細碎的雜語聲。門外,只有周如水孤孤零零一個人。
只有她,月下獨只,孤影彷徨。
抬眼望著天邊稀疏的月影,周如水想著正獨自跪在明堂前受罰的公子沐笙,想著謝氏就好似懸在他們兄妹額前的大刀,想著往日繁盛似錦的王朝早已是岌岌可危。她就彷彿回到了前世獨自支撐走過的無數個歲月,到如今,她都依稀能感覺到那種由心而發的寂寞與孤冷。甚至,如今的她,更冷,更寂寞。
她憂心忡忡地在庵前緩緩地跪下了身去。她想,就讓她也在這庵門前跟著兄長一同受罰罷!就讓她跪一跪避世在庵中的母親,跪一跪這護佑她周土的天地神明罷!如果,天地都能聽見她的聲音,那麼它們,是否會願意達成她的心願?
彷彿過了一個時辰,天光暗掩,昏黃的燈影輝映著周如水隱約露在灰色玄紗外蒼白的臉。一陣聲響後,庵門終於被人由內而外緩緩地打了開來。
聞聲,周如水急切地抬起了眼來,卻,她只看了一眼,那滿心的期待憧憬便都化為了死寂。
任她跪在門前,婁後,仍沒有來。
來人,是婁後的陪嫁女官李氏。彼時,只見李氏一襲烏黑綾子裙,寬袍廣袖,峨眉淡掃。她面色平靜地自庵中走出,眸光銳利如炬地盯向跪在冰涼石板上的周如水。待看清了面紗下週如水的正臉,她微微蹙起的眉頭才緩緩地舒展了下去,嘆息了一聲,低低地勸道:“女君回去罷,主子不願見您。”
聽李氏這般講,周如水深吸了一口氣,她只覺得自個像是侵泡進了冬日的冰泉裡,不禁咬了咬唇,一眨不眨地望著李氏,深慟地說道:“嬤嬤,若是無事,天驕是絕不敢擅自來打擾母親的。可如今,謝妃獨專,君父偏聽偏信,沒了母親的幫襯,阿兄在朝中也是步步為艱。只在今日,君父便有意遣謝家子入天水城為將,不但如此,他還逼著阿兄去娶謝家女。阿兄不願領旨,便被君父罰去了明堂思過。見此情景,天驕誠感惶恐!只怕這往後,謝氏真的要一手遮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言至於此,周如水抹了把淚,直直盯向那李氏,懇切地說道:“嬤嬤,天驕自幼與您親近,自然不會瞞您甚麼。天驕這次來,便是想求母后回宮的。畢竟,後宮不可一日無主!天驕與兄長也不能沒有母親啊!”
李氏與周氏兄妹是頗有感情的,聞言,她清冷的眼底也染上了幾分哀慼。但到底主命難違,李氏仍是沒有讓步。她緩緩地蹲下了身去,輕輕撫著周如水的烏髮,低聲地,憐惜地嘆道:“女君,您生在宮廷,就更該明白,這世上的善與惡,好與壞,風光敗落,生殺予奪,一切都是不由人願的。主子心底也實在是太苦了,她早已道過了自個是把秋天的扇子,已是看透了世事,看清了權貴,再不願絞進那些煩憂中去了。如此,你為兒女,又怎能強母之所難呢?”
“可……”周如水望著她,話才到嘴邊,李氏卻先一步搖了搖頭,收回手,返身便合上了庵門。末了,也不過在門後徒留下一句:“夜深露重,女君回去罷。”
眼巴巴地看著庵門再次被合上,呆呆地聽著那沉重的關門聲,周如水的心中哀慼莫名,她心口一痛,眼睛忽然就酸得發脹。心中千迴百轉間,周如水想也未想,便將雙手相併放在了冰冷的石板上,對著那合上的庵門,彎身就是恭敬地三拜。
慢慢的,慢慢的,周如水的身軀晃了晃。稍餘,便見她抬起了臉來,神色黯淡地,聲聲悽然地再次朝庵門內喊道:“母親,母親,人生在世是有責任的!您怎能因一時心灰便扔下天驕與兄長不管不顧了呢?便是不顧天驕與阿兄,您為國母,也該管顧這天下啊!天水城滿城平安皆是大兄昔日以命換來的!自大兄逝後,鎮邊大將軍之位一直玄虛無主。如今不過幾載,賊人再犯。君父卻想叫謝家那個從不懂戰事,手無縛雞之力的兒郎空佔大將軍一職。如此的將領,如何能佑疆守門?”說著,周如水已是淚滿衣襟了,她輕抹去眼角抑制不住的淚水,繼續戚然地喊道:“母親,您就真不管天驕與兄長!不顧天下黎明!不理昔日大兄以命相護的天水城了麼?”
這一聲落地,周如水只覺得喉嚨發澀,她挺直著腰背抬起眼來,看著仍是一片死寂的蘭若庵,如畫的眸子,也因這寂靜越發的孤寂慘淡了起來。看著看著,她終於失望地垂下了臉去,眉心蹙籠,淚流滿面,靜得像是月光下半開的牡丹。
她不怕變成一個笑話,她這次來,原本就是要做天下人眼中的笑柄的!只是,哪怕她早就知道阿母不會來見她,哪怕這次她要的便是這樣的結果。卻,當她真的被母親拒之門外不理不顧了,她的心,仍是像患了風寒一般,冰冷而又陰寒。
難道,阿母真的不要她和兄長了麼?他們又有甚麼過錯呢?以至於要被母親遺棄不顧?
直是過了好一會,周如水才終於緩過了神來,她強扯起一抹笑,半晌,終於挺直了脊樑,抬起了臉來。這一刻,她清澈而無畏的眸子靜靜地看住了緊閉著的庵門,那眸中平靜如故,已是千帆過盡,清澈得只剩下了水洗過的璀璨澈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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