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代,從來是名門世族的天下。哪怕再有錢,再富貴,門第不好,仍會被看做是徒有阿堵物的庸人俗物。
徽駱駝,徽駱駝,這名頭一報出,滿寮的姑子都失望透頂了。
徽,是指周國乾山郡的徽歙地界。駱駝,是以供馱運和騎乘的役畜。
乾山郡自古是窮苦內困之地,地勢依山,少平原曠野,山多卻田少,耕作三不贍一,山民常常難以溫飽。其中,徽歙縣最是貧困,在那裡,即便辛苦種地亦然無以生存,如此的生存劣勢,便逼得徽歙人不得不去找尋另一條逼仄險峻的出路——行商。
於是,周人皆知,徽歙人多商賈,常東西行營於外,遠賈他鄉,求食於四方。
歙商之行腳,常常數年不歸,不辭山高路遠,山陬海隅,孤村僻壤,以至海外,無不涉足。他們年復一年在外操勞,黑髮出門白髮回,卻仍是迫於生存,代代傳承,無怨無悔。
這般辛勤力耕,也使得徽歙人成就非凡,商賈負販遍天下。周國的商幫之中,就有“歙幫”一說。而歙商中最有才幹,資本最雄厚者,便會被推舉為歙人商幫中的大頭目,歙人稱其為“徽駱駝”。
但,徽駱駝又如何呢?他俊美、年少、富貴又如何呢?還不是個徒有阿堵物的庸人俗物?
頃刻間,那些個原本不知柳鳳寒身份時,因他的氣度陣仗意圖阿諛奉承的兒郎都冷了臉。那些個原本愛慕痴纏地盯著柳鳳寒的眾女郎面色均是一變,眨眼便都收了心思。
張黎與耿秀對看一眼,眸光更是一冷。
張黎想著方才他嗤罵她的言語,想著他一個商賈,卻還敢直言譏諷她“醜人多作怪,真是工於吠影吠聲的東西。”心中本就堵著的惡氣更甚,直是越來越惱火。這會也再無了甚麼顧及,她揚起下巴,便居高臨下地瞥向柳鳳寒,冷言斥道:“徽駱駝?哼!仕農工商,商人最末!他倒是把咱們都當成了傻子!區區一個行商的庶人,卻是好大的架子!”
耿秀的神色也是變了再變,見張黎開了口,她立馬順著杆子往上爬,緊跟著一哂,攏了攏身上的薄毛氈,裝作不經意地嗔道:“如今這世道是怎麼了?一個行腳竟也能與高門同坐了!?”
聞言,周如水動了動,夜風被篝火烤熱,散發著些淡淡的氣息,她攏著袍披倚靠在草垛上,盯了眼燃著正旺的篝火,映著火光,熠熠生輝的雙眸中浮上了一抹淡淡的諷刺。
高門?在座的可有真正的高門?她當她那敗落了的亦陽耿氏還復當年麼?高貴如周如水都曉得,周家一旦經營不善就是國破家亡,天下大勢有漲有落,這世間,從不會有永遠的高門!
在一陣此起彼伏的贊同聲中,周如水捂著嘴巴打了一個哈欠,只覺得無趣。她忽然就想,若是王三郎在這兒,定也同她一般會覺得無趣的。若是他在這兒,或許,她還能勉為其難地和他下一盤棋,以度這漫漫長夜。真不知道下個初五,她能不能及時趕回鄴都,再見他一面。
她正胡思亂想著,另一頭,柳鳳寒已是哈哈大笑了起來。縱然被輕視詆譭,昏暗的月光下,他依舊顯得漫不經心,落落大方。這種遊刃有餘,直叫柳鳳寒少了一份紈絝,多了幾分硬朗。他淡淡地眯了眯眼,那至美的眸中便似是含了一縷深遠的光芒。
見柳鳳寒這態度,周如水不知怎的就想笑了,直想揶揄他真是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但當聽了他的話,她卻不由得凜然起肅了!
柳鳳寒似乎從不是個憐香惜玉的兒郎,他玩味地冷瞥向了張黎和耿秀,不屑地重重一哼,便言之鑿鑿道:“當年,吾父柳震是販布的行商,在江坪做些小本生意,僅可餬口而已。為了生存,他十三歲背井離鄉,屢經艱辛,才終於有了一方薄業。吾自十歲起接過父幟,跋涉山川,靡費金錢,犧牲時日,終日奔波,方才有了柳家今日之成就。吾一身吃用全為血汗所得,倒不知因何不能與你這般日日笙歌,不知斤兩的所謂‘高門’同坐了?”
他的話特別地清晰明瞭,是生生打了在座士族的臉。果然,那些個兒郎姑子們雖是氣得面色發青,卻都啞口無言。畢竟,他們全是些躲在家族名聲下招搖過市,無幾分真本事,亦不受重視的混吃混日之徒。
四下俱靜,卻見那頭,一直未出言的方狷神色一冷。他突然抬起了臉來,面色厭惡倦怠,眼底似有冰渣,他避重就輕地冷冷嗤道:“商人重利輕別離,錙銖必較,根骨全無,如何與吾等同席?”
他沒有抬高眾人,也未接柳鳳寒的話茬,他只是一臉不以為然的,蔑視地點出,你柳鳳寒就是錙銖必較的商戶,實在低不可聞,不值同處。
因方狷這話,柳鳳寒眼底的笑意慢慢斂了去,他凜冽地抬起眼望住了方狷,眉頭輕皺,手背青筋暴起,但他握拳許久,終是鬆開了手去,昂首嗤了聲:“吾亦不屑!”便冷哼一聲,甩袖便走。
見這情形,周如水不禁曬然。她靜靜地望著柳鳳寒挺直著脊背大步邁出茶寮,翻身上馬,轉眼,一行七人就冒著鳳雨揚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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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傾盆,溼透的土地激不起半點菸塵,她望著那眨眼已不見蹤影的人馬,忍不住嘆了口氣,抬首望向被烏雲遮住的明月。
周如水未想到,看似紈絝的柳鳳寒竟生生嚥下了這口窩囊氣。她原以為,這一夜可有得鬧了。卻不想,是她低看了他了。徽駱駝麼?真不是個莽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