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問得玩世不恭,滿是戲謔,全然不顧四下眾人的驚愕囂惱。
周如水沒想到他居然問得如此輕描淡寫,開門見山,不由得就微微側目。但也緊緊只是如此罷了,她看了少年一眼,實在看不著他幕離下的表情,眼眸一轉,便乾脆抱著膝頭壓下了臉去。
少年見她如此,挑了挑眉,更是懶洋洋地從垛中抽出了一根禾草,他細細地掰著禾草,一邊捏著指尖的碎屑緩緩摩挲,一邊不依不饒地繼續問她:“汝怎曉,小爺耍了詐?”
外頭傾盆暴雨,狂風呼嘯,寒風颳在臉上又冷又潮,明明四下都有露著臉的漂亮姑子,卻不知,他為何偏要招惹她這個遮頭遮臉的了。
周如水皺了皺眉,鬱郁抬起眼來,她不想多事,便抿住了嘴唇,半晌,才低低地疏離有禮地婉拒道:“《禮記》有云,男女不雜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櫛,不親授。如今情景已是旅居在外,事急從權了。但即使如此,男女仍是授受不親。郎君還是守禮些好,莫再與吾多言了。”
她聲音徐徐,有理有據,倒是叫眾人都是一驚,誰也未想到,這個一路上哪怕被她們正面詆譭嘲笑也從來好脾氣默不作聲的如姑子,好不容易有了反應,竟是如此自謙和中自然而然地透出了股高貴與從容來!
聞言,少年亦是忍俊不禁,他抬起食指搓了搓鼻尖,目光越發灼灼,滿不在意地將手中的禾草扔在一邊,便姿態舒緩地輕嗤道:“你一個小姑子,書倒讀得不少。小爺問你話,你卻只想著避重就輕。”
說著,他又不知從哪兒撿起了一根木條,他似乎是在看著她,又似乎不是在看著她,手中的木條不時在地上劃弄幾道,半晌,才轉過眼掃視向寮中眾人,以手支額,意味深長地道:“從來不怕得罪君子,只怕得罪小人。這滿屋子人,唯你這小姑初始便瞧明白了來龍去脈,此時再裝聾作啞,已是晚了。”
他是在道,事情他已經挑起來了。如今所有人都知方才是眾人皆醉她獨醒,雖然她現在有心避過,但顯然,但凡這些人中有個心眼小的,她下頭的路都不好走。
因他這話,周如水直有些惱了,她略略提高了聲音,硬邦邦地嗤道:“我卻不知,何時得罪過你這無事生非的小人。”
她正惱著,甜美如冰擊玉振的聲音都隱隱染上了怒意。卻,幕離下,少年的唇角微微一彎,似笑非笑地勾起了一縷弧度。他笑著道:“錯,小爺願將你推上風口浪尖,是因你一眼便看懂了小爺,小爺也一眼便看懂了你。”說著,他又揚了揚下巴,對著炯七的方向嗤道:“你那隨從是個傻的,若不是你勸住,方才怕也湊了熱鬧。當然,也正因了他,小爺才看出了你的不同。”
”我勸住他,只因向來不愛熱鬧。“
”你不愛熱鬧,卻有好奇之心。四周眾人你都曾打量,唯獨方才外頭餵馬,你半分好奇也無。小姑子,甭裝了。世道知己難尋,小爺橫行多年也是寂寞。今日既遇見了你這個七巧玲瓏心的,自是不能放過。”
不能放過?搶回家燉了麼?
周如水暗自翻了個白眼,清可見底眼中此時只有暗惱,知這回再藏拙已是無用,便冷冷地回道:“卻你斷了我的後路,我還要謝你不成。”
她分毫沒好氣,少年卻越笑越大聲,他朗朗道:“謝倒不必,不過發自肺腑。”
“發自肺腑的奸猾麼?”紗帷後,周如水的唇角揚了一下,她慵懶地撐著下巴,又從荷包裡輕捏出幾粒杏脯喂進嘴裡。笑容起初只有一丁點,漸次卻跳上了眉眼,索性她也點破了,冷笑著對面前的少年說道:“你要進來避雨,茶寮中卻早已擠滿了人。你若不聲東擊西騙他們出去,又如何能安穩坐在這兒烤火吃魚?”
“那你就不信,小爺的馬能食魚?”少年扭過臉來,顯然越發興致盎然,他將手中的木條一扔,饒有興味地追問。
周如水撇了撇嘴,香肩輕聳,這時的她,雖被紗帽遮住了面目,但只憑一聲嗤笑,也能知她的眼神定是輕蔑的,就聽她道:“我的馬只食人肉,你信麼?”
她的聲音脆而清越,實是悅耳動聽!這情景,也實在太不尋常!這些天,在眾人的認知裡,如姑子就是個相貌平庸、見識短淺、不善言辭的破落戶。可如今,再見她的應對姿態,一而再再而三,竟是絲毫不懼場,更會反唇相擊,還是個明察秋毫的!
又原來,他們竟都中了這少年的調虎離山之計,卻只有如姑子置身事外,看笑話似的將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頃刻間,這茶寮中眾人的面色就都不大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