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濡大喜道:“賢弟既有此路數,不愁日後仕途不順哪!”
賈涉道:“那是自然。便是之前這幾年,因了縣宰陳履常與咱同鄉,一向也是頗得照拂!”說罷,話鋒一轉,蹙眉輕嘆道:“這倒罷了。卻是家事擾人,實在將我煩透了!”隨將這幾年來娶妾生子,並唐氏相妒之情簡略地與賈濡說了。結末道:“如今陳公將次離任,這孩子眼看又沒安置處。哥哥若念在賈門宗祠的份上,幫小弟將他撫養成人,那實在是感恩不盡!”
賈濡連忙道:“賢弟哪裡話來?!你我同氣連枝,況且我如今尚無子息;這孩子不是我領去,還教誰看管?”
賈涉大喜,隨喚阿忠私下裡僱了個奶孃;又親赴宰衙抱回了孩子,交付奶孃,令與賈濡同去。又千叮萬囑哥哥道:好生撫養。隨後修書一封,教上呈劉八太尉;又齎發好些路費送哥哥起身。胡氏則託與陳公領去,任憑處置。不在話下。
且說賈濡自將侄兒領回臺州故裡,一直待如親子,悉心養育。一晃數年,眼見侄兒日漸長成,賈濡真是快慰於心。這日早間,賈濡忽地想起兄弟賈涉和女兒玉華,更有過世未久的老伴,自不免望著眼前的天臺山,呆呆地出神。但見其山層巒疊嶂,像條沉睡的巨龍,默默地守護著生養自己的家鄉。數縷清泉,彙聚成一道玉練,沖刷出一泓碧藍幽邃的深潭。潭前的一叢百十竿修篁綠如新出,掩映著一式的紅牆碧瓦。烈日當頭,灑下金光萬道;山風拂面,攜來暖意洋洋。
正是夏末秋初時節,深院閑庭之間,回響著嫋嫋童音:“······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賈濡聽在耳內,喜上心頭。
賈濡正沉思間,忽聞誦詩聲嘎然而止;只覺侄兒蹦到身旁,扯著自己道:“伯父,教我玩兒麼?”這便不由分說,拉了賈濡回到院裡,就著一口陶盆相對而蹲。但見那盆狀若酒缶,大可盈尺;質近古陶,高不及膝;色彩天然,淳樸清麗——端的是眾裡難尋,別樣韻味。盆底正趴著兩只促織兒,各各低頭翹尾、張牙亮翅、伸腿聳身、相對凝視;當此嚴峻的敵對狀態,尚且各自將那對觸須兒左右遊弋,似欲探視對手的內心企圖。
這對老少自是緊張地注視著盆中的陣仗。那少年一邊用牽杆逗著促織兒,一邊壓低了聲兒道:“伯父,是您的‘紅頭顫’贏,還是我的‘黑蝴蝶’贏?”老者手上也不閑著,只將雙眼向那盆中張了張,便低聲道:“侄兒你看,你那‘黑蝴蝶’形似蝴蝶,色黑、頭尖、項緊,腳亦瘦薄——雖然長大,卻欠純良,難免是‘外強中幹’;且看老夫的‘紅頭顫’,卻是‘頭似花枝身段赤,項肥身闊腿腳長’,極是小巧,亦且精靈,隱隱乎‘身心合一’。有道是:‘赤小黑大,可當乎對敵之勇’;又道是:‘腳長有勝無輸,身狹少贏多敗’。總之而論,應該還是老夫的‘紅頭顫’勝算多些!”
少年聽了,顯然急不可耐,陡地將手中長牽急往盆中插入,想是要催趕那“黑蝴蝶”奮勇向前。老者見狀,脫口驚呼道:“不可莽撞!”再欲揮牽相阻時,已自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個促織兒如遭霹靂,驀地竄起尺餘高下,跳出鬥盆,各自奔逃。
少年不虞此變,一時慌了手腳;眼看著老者閃轉撲騰,不但絲毫無功,而且反被兩個促織兒捉迷藏般,撩撥得東也不成、西也難就。少年見狀不耐,立馬加入戰團,瞅準了自己的那隻“黑蝴蝶”,怎消得三竄兩撲,便自逮了來拳在掌心;隨即緊走幾步,放入盆裡蓋妥了。再車轉身來抓那“紅頭顫”時,見那蟲兒早被老者趕到院門口了。
少年大急,疾步躥到門外,返身來截。不想那蟲兒許是被老者趕得急了,一時竟捨身從少年胯下躥將過去,出了院門,亡命地奔逃。
少年拔腳便追,老者急勸道:“不要追了!那兩個尋常之物,不要也罷!”
少年哪裡肯聽?急躡著蟲影緊追不捨!約莫過了尋丈遠近,那蟲兒勢將入彀時,卻被它奮力一躍,霎時跳到了一件物事兒上。少年疾抬頭看時,見是有人抬了口偌大的棺木正朝自家的宅院走來。那棺木黑漆森然,極是駭人,“紅頭顫”卻是毫不畏懼地停在頭裡,兀自低頭翹尾、捋須磨牙,似是得意之極。少年見了那蟲兒心癢癢的,卻又怕極了那口棺木;何況對方並未止步,眼看就將往自己身上直撞過來。少年頓時不由自主地叫聲“媽呀!”隨即扭身便跑。進了院子,又急忙返身將院門閂踏實了,這才摸摸胸口、鬆了口氣兒。
老者見狀,笑道:“見鬼了麼?”
少年大駭,兀自氣息未定地沉聲道:“不是鬼,是棺材!”
老者這時也不免大驚道:“此話當真?”話猶未了,果聽有人拍門道:“開門、開門!”
少年大驚,躲到老者身後直哆嗦。
老者回身,一把將少年摟在懷裡,低聲安慰道:“不怕、不怕!”隨即轉頭朝院外高聲喝道:“什麼人,來我莊上做什麼?”
卻聽門外有人介面道:“哥哥開門,是小弟賈涉!”
那老者便是賈濡了,他聽見院門外傳來的果真是弟弟賈涉的聲音,不禁大覺詫異,卻疾將院門開了,迎接入內。兄弟相逢,又驚又喜,相抱無語。良久,賈濡似才醒悟的一般,指著那口棺木道:“賢弟,這是······”
賈涉聞言,未語淚先流,好半晌才哽咽著道:“唐氏歿了,老毛病······”一時間,兄弟二人相顧失語,惟剩淚千行。
少年在一旁看見二老只顧著哭泣,甚覺無趣,不由將小嘴一撅,以手刮臉道:“不羞、不羞!”
賈濡忍淚拉他小手道:“孩子,快叫爹呀!”
見少年遲疑著,賈涉探手摸他頭道:“孩子,不認爹了?”
少年卻猛地躥了開去,疊聲嚷嚷道:“娘親呢?我要娘親!”
賈涉見了,不禁老淚縱橫地道:“可憐的孩子!可惜他娘!”
賈濡訝道:“胡氏她······”
賈涉抹把淚道:“可惜他娘,聽說嫁了個維揚的石匠。真是造孽呀!”
賈濡聽了,唏噓不已。
沉默半晌,賈濡打破沉寂道:“往事如煙,隨它去罷!如今唐氏安葬事大呢!對了,給孩子取個名字吧,也好豎碑入祠呀!”
賈涉點點頭,想了想道:“咱兄弟為官多年,一向遵道法憲,自也希望孩子將來能做個好官的不是?!便給他取名似道,表字師憲如何?”
賈濡立時贊不絕口地道:“賢弟果然經綸滿腹,這名字取得當真妙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