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說,太祖不是為建文帝拔刺,而是為孝康皇帝拔刺。這就更可笑了,孝康皇帝從龍鳳十年太祖稱吳王時就是世子,洪武元年便是皇太子,相當於做了近三十年的皇太子,根基之深厚大明至今怕是都沒有能與其相較的吧,他在世時就連成祖都是要多乖有多乖,用得著太祖幫他拔刺?”
孝康皇帝就是朱標、建文帝就是朱允炆,見得李定國仍舊瞪大了眼睛看著的他,陳凱便將他的結論言及:“太祖一朝,從來就不只有胡惟庸案和藍玉案。空印案、郭桓案、洪武四年錄天下官吏、洪武十九年逮官吏積年為民害者、洪武二十三年罪妄言者。前前後後被殺者高達十數萬人之多,勳貴才幾個,太祖要殺的從來不是勳貴,而是違法害民之徒。因為那些勳貴和貪官汙吏、奸商刁民互相勾結,所以太祖盡殺之。”
“前宋權相韓侂冑北伐檄文中有過這樣一句話,說是: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太祖亦曾引用過此言。而於我看來,太祖其人,便恰恰深附此言。”
“太祖年少時淮地旱、蝗、瘟疫接踵而至,一門上下幾乎死絕。當時的暴元沒有賑濟嗎,事實上是有的,但那些糧食銀錢俱被貪官汙吏們侵吞了。是故,害死太祖一門的並不只是天災和暴元,最大的兇徒是那些貪官汙吏。也正因為如此,太祖在位的那些年,對貪官汙吏之狠辣亦是歷朝所未見,正是源於那份藏於心底的刻骨仇恨和對大明未來的擔憂所致”
“撐到了太祖駕崩的那十家勳貴,魏國公徐達、鄂國公常遇春、曹國公李文忠、衛國公鄧愈皆是早亡,他們的子嗣要麼謹守家門,要麼有不法事被處罰,但太祖念及舊情未有除爵。信國公湯和、長興侯耿炳文、江陰侯吳良長期駐守防禦張士誠的第一線,這三家與已經和那些貪官汙吏沆瀣一氣的淮西勳貴們交集極少。西平侯沐英是太祖的乾兒子,平生只認太祖、馬皇后和孝康皇帝三人而已,洪武十五年馬皇后病逝,其悲傷過度而至咳血,十年後孝康皇帝薨逝,更是心傷成疾,短短兩個月就病死了。誠意伯劉伯溫是浙東人士,與李善長、胡惟庸乃是政敵,亦是被胡惟庸害死的,自也不可能牽扯其中。所以,他們的爵位才能得以倖免。”
這些,是從未有人與李定國講過的。甚至,這個時代只怕也沒有人將這些重新歸類,進而引發思考。但陳凱曾經的那個時代卻是一個資訊大爆炸的時代,他所知之多放在這樣的時代是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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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有一家呢?”
確實,陳凱只說了九家,但他留下這個缺口,恰恰就是要看一看李定國是否真的動腦子了。此間既然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自然也不會藏私:“武定侯郭英在公侯多置田產的那些年,一介不取,吃穿用度僅憑太祖封賞和俸祿,為人處世更是謹小慎微。太祖對其信任備至,用其久典禁軍,其胞妹寧妃後來亦攝六宮事。”
另外九家勳貴確是能夠倖免,但武定侯郭英卻是個反例,他不光倖免了,還能備受器重。李定國聽罷,亦是對陳凱此前的論斷又信了幾分。可是,這與約束皇權又有什麼關係?
“寧宇,太祖一直以來想要建立的就是一個能夠讓老百姓都可以吃飽飯的國度。可是,到了天啟、崇禎年間,尤其是崇禎年間,這天下又變成了什麼樣子,你可是親眼所見的。”
“這,我聞李闖曾言,君非甚暗,臣盡行私,定是那些奸佞矇蔽聖聰!”
封建思想的鋼印是何其頑固,陳凱亦是心中暗歎,所幸他本也沒打算將李定國全面改造為五四新青年:“嗯,這話我也聽說過。但我還聽過一句話,說是每次烈皇想要加稅,每次烈皇否掉地方上要求因受災而申請的減免時,都會說上一句:暫累吾民一年。這一年又一年下來,說了十七年,都說成口頭禪了。”
這話,後來還被人寫成了詩,說是“近聞加賦派民田,暫累吾民又一年”,諷刺的又何嘗不是崇禎的虛偽。鸈
陳凱的陰陽怪氣直聽得李定國當即就愣住了,不是剛剛吃了幾年飽飯就能把少年時吃過的那些苦楚就能忘得一乾二淨:“竟成……”
“哎,寧宇啊,我聞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臣。若非君昏,臣子但凡有個奸邪的,還不早就被斬了。可烈皇登基之後,殺了多少大臣,國事卻是越來越敗壞。說到底,問題的根子就在他自己的身上。他不像高皇帝,吃過民間疾苦,覺著老百姓苦幾年就苦幾年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卻殊不知莫說是幾年了,在那連年大災的年景之下,哪怕是撫卹晚上些時日,老百姓也會成批成批的餓死,而烈皇竟然還有收稅。熹宗皇帝駕崩前曾殷殷囑託烈皇,言吾弟當為堯舜,可他就是這麼當的堯舜?分明是言堯舜之語,行桀紂之實!”
那些他原以為已經死去了的記憶此刻不光是突然活了過來,更是正在瘋狂的攻擊著他的內心,使得李定國面色慘白,汗出如漿。
陳凱很清楚,這番話,對鄭成功說、對張煌言說、對文安之說,都不會有這樣的效果,因為人和人的經歷是截然不同的,他們不曾經歷過如李定國般那種曾經長期瀕臨餓死的絕境,甚至如果不是張獻忠收養了李定國,大明也不會有如今的晉王殿下。
“君昏臣奸,殘民以逞。我從來不認為你等當年掙扎求活是錯的,因為如果你們是錯的,高皇帝又怎麼解釋?無論是李闖,還是你的幹大,他們所行的是湯武革命的偉業。只不過,他們各有各的問題,最後全都失敗了。所以,成王敗寇,他們就是賊,而你、袁宗第、劉體純、郝永忠、李來亨,你們也同時都是賊。但錯的是你們嗎,你們從生下來的那天就夢想著要禍亂天下嗎?”
“不,我從不曾想過要禍亂天下。錯的不是我,錯的是那些昏君奸臣!”
一字一句的將這話說出口,李定國已是淚流滿面,那些日漸淡薄的記憶重新清晰了起來,在陳凱的推波助瀾之下,更是反覆衝擊著那些他曾經始終認定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鸈
暗道了聲“抱歉”,但陳凱卻並沒有因此而停下,反倒是繼續將他的想法延伸下去:“今上仁厚,我也願意相信那位太子未來也將會是一位仁君,但問題是,今上僅僅只是仁厚,他同樣昏庸得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等到將來,一旦大明被今上或是太子攪得天下大亂,老百姓沒了活路只能揭竿而起。到了那時,作為國之柱石,你是剿還不剿。反正我下不去手,因為我知道那不是他們的錯。”
“我要做的,只是約束皇帝的權力,避免那些不知民間疾苦的天家子弟禍國殃民,因為他們不是高皇帝。我相信我在做的事情,高皇帝是能夠理解和支援的,因為高皇帝也保證不了他的後代子孫之中就不會再出這樣的昏君!”
透過歷史,陳凱很清楚,昆明期間,永曆在軍方有三大忠臣,或者說是三大樁角,他們分別是沐天波、李定國和劉文秀。這三者之中,沐天波在內管理禁軍,直接負責他的安全;李定國和劉文秀在外,分別負責出擊湖廣和經營四川。現在劉文秀死了,沐天波跟著去了緬甸,只要能夠讓李定國將忠君和愛國這兩個被有心人黏在一起的概念分割開來,將永曆在國內的最後一個樁角轉化過來,於他而言就是勝利!
而獲得勝利的最佳方式並不是想方設法的讓李定國強行分割忠君與愛國的概念,對於一個封建時代的成年人而言,那是事倍功半的。只需要將他對永曆的忠誠轉化為對大明和明太祖的忠誠就夠了。畢竟,朱由榔這個皇帝再大,還能大得過朱元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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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皇帝嗎?”李定國清楚地記得,陳凱當時對他說過,戰時內閣是為了高皇帝建立的大明帝國而戰,他們自然而然的就是高皇帝的忠臣,也是大明帝國的忠臣。
“是的。”陳凱點了點頭,繼而由衷地說道:“其實,這事情對今上而言也是好事。”
被約束了權力,竟然還是好事,李定國對此亦是完全不能理解。而見得其人面露疑惑,陳凱便坦言道:“寧宇,你以為武宗皇帝和熹宗皇帝駕崩前的落水都是意外嗎?”鸈
“你說什麼!”
這樣的驚人之語,著實將李定國嚇了一跳。可陳凱卻並沒有因為他的打斷而停下來:“我不知道真相為何,也沒興趣在這上面花時間探究。但是我知道,他們在位時都試圖透過宦官或是外鎮武將重掌大權,朝中便有很多大臣反對。有些事情等真到了這個份上,就不是你我能說了算的了。放下干涉朝政的權力,在後宮中安享富貴,不必再為了手上那點兒權力擔驚受怕。一個無憂無慮的太平天子,對於今上這樣的人而言,應該才是更適合他的吧。”
這樣,李定國對永曆最後的那點兒虧欠之情也就可以放下了,不是嗎。
從上一次關於戰時內閣的討論起便始終困擾著他的撕裂感在此刻變得愈加明顯,李定國低下頭,默然無語,陳凱亦是不再發出一聲,只是靜靜的看著,僅此而已。直到良久之後,李定國才緩緩地抬起頭來,整個人看上去似乎也變得不太一樣了。
“竟成,你能保證天子放棄權力後國事就不會再被敗壞嗎?”
“我保證不了。”陳凱搖了搖頭,卻不見絲毫的無奈,有的仍只是那一如既往的鬥志昂揚:“我聽說,朝中有很多人對郭督師頗有微詞,說我用諮議局的議員位置收買他的族人,他便與我狼狽為奸。哼,那群蠢貨,他們什麼都不懂!”
“郭督師之所以預設了我的所作所為,乃是當時我對他說過,大明的祖制已經救不了大明瞭,他在地方多年,心裡自然明白這道理。而我,給了大明一個新生的機會。我不能保證我做的就一定是對的,但不改變,大明就是死路一條,最多是早死晚死的區別。所以,我願意為此而努力,哪怕是以身為祭。”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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