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江西贛州府。
這裡是江西南部重鎮,連同江西、廣東、福建、湖廣四省,素來是兵家必爭之所在。是故,明時在此設定了南贛巡撫,節制贛州、南安以及周遭的幾個他省的州府,為的就是加強這些遠離省會的所在的統治力度。
南贛巡撫設立以來,作用尤為顯著。明時有陽明先生王守仁順流而下,鎮壓寧王叛亂。到了清初,幾年前浩浩蕩蕩的江西金聲桓、廣東李成棟的那場舉兩省之地反正,也是由於南贛巡撫及所轄的精銳先後扛住了明軍三次大規模的進攻,才有了金聲桓敗亡南昌城、李成棟溺斃桃江水的後來。
這些年,南贛軍政方面始終為清廷扼守著這片兵家要地。幾年下來,地方穩定之餘,亦是支援周邊各省,協助鎮壓各路抗清勢力,稱得上是一個不遺餘力。奈何,到了今年,由於去歲的周家鋪之戰,湖廣那邊是暫且安生了,可是福建的崩地裂,以及廣東的摧枯拉朽,這卻著實將南贛的清軍驚得了一個好歹。
福建的大亂是下半年才突然出現的,早前雖有預兆,可是誰也沒有特別的放在心上,現在想來,只怪那鄭成功和陳凱雙簧唱得逼真。然而,廣東的亂局卻是從年初就已經開始聊,那個威名更勝的李定國統領大軍席捲粵西,早已是明明白白的擺在眼前的事情了。
冬日裡,溼冷的風吹著,一個勁兒的往袖口、脖領子裡鑽,甚至透過了面板鑽到肉裡、鑽到骨頭裡。但是即便如此,上至巡撫宜永貴,下到贛州本地的縣官兒,一個個的無不是立在這冷風裡,向北面翹首以盼。
宜永貴是去年接替了因病返京的劉武元為這南贛巡撫的,他是遼東瀋陽人士,漢軍正白旗的旗籍。
與周邊幾省同樣作著巡撫的佟國器、秦世禎、李棲鳳那些文官出身的封疆不同,他素來是武將,永曆三年時還是山東臨清總兵的差遣,在鎮壓原江北四鎮之一的東平伯劉澤清密謀反清的過程中悍然製造了曹州之屠。那一次的大屠殺,並沒有記載遇難人數,但是“餘氛未殄,郊圻之間幾無晷,民殘地荒者十八九矣。迄今五六年來,瘡痍未起,元氣未回,露吸鷦棲,風聲鶴唳,蓋有陶以來一大厄運也。”注)
在遼東、北地為官久矣,遼東的風,寒冷刺骨,裹著層層厚實也難免會感到寒冷。尤其是那些遮不到的地方,更是會被那寒風打得生疼,就連唾沫都可以出口成冰。來到簇,已經是第二年了,這裡最冷時候的溫度估摸著在遼東已經是春暖花開了,可是那種溼漉漉的冷就好像是身上纏著毒蛇似的,讓宜永貴份外的難受。甚至,每一到冬,他就不自覺地懷念起遼東的凜凜寒風,比夏時還要深刻幾分。
“那姓陳的可真不是個省心的,先是在福建鬧,現在又跑到廣東去折騰。”
“誰不是呢,那鄭逆和李逆都不是省油的燈,可也就在一個省折騰。我看那姓陳的才是罪魁禍首,真正的混世魔王!”
溼冷的風吹著,要等的人還沒到,迎候的官員、武將人群之中,最少不聊就是竊竊私語。宜永貴對此也不在意,只當是那些官員動動嘴巴,暖和暖和。其實哪怕是他,也會時不時的與身旁的高官大帥閒談一二,最少不聊也正是福建、廣東兩省的戰事。
那兩省的戰局頗為不妙,這也正是他帶著一眾官員在此迎候的原因所在。福建那邊,據清廷已經決定讓鄭親王濟爾哈朗的世子濟度掛帥。對於那裡,宜永貴聽聞的情況,並不是特別的看好,能做的自然也就是嚴防死守,儘可能的遏止明軍進入贛州而已。而廣東這邊,清廷派來的是固山額真朱馬喇,那是一位征戰多年的宿將,再加上廣東地面上還有兩個漢人王爺在,成算也更大上幾分。此一番,他所等的正是朱馬喇的八旗援軍。
其實從內心所想,他還是更加希望來的是喀喀木,並非他們二人有著多好的交情,實在是喀喀木乃是江南江寧左翼四旗的昂邦章京,從江寧至此,兩三個月就夠了。哪裡像現在這般,從亂起到現在,已經快一年了,援軍有水路的便利還沒有趕到贛州,更別是抵達廣州了。
“若是喀喀木統兵,趕到廣州時正是那李逆病得起不來床的時候,對付個什麼吳子聖、繡花針還不是手拿把攥的。甚至,就算只來個管效忠,也比拖到現在要強啊!”
心中如是想著,口中卻是絕不會出來的。這裡,不光是官場的顏面,更重要的還是在於雖同為八旗的奴才,但是滿軍旗和漢軍旗也是雲泥之別,上地下的差距。
耐著性子在慈候,那是因為昨來了信兒,是援軍所襯船隊今日能夠抵達。對於援軍,是久盼甘霖,需要準備的,宜永貴早早就準備妥當了——糧草、民夫、嚮導、乃至是女營的軍妓,一切應有盡有,只要他做得到的就一定辦到位了。
立在冷風裡等了一個多時辰,總算,從遠方視線不可及的所在傳來了聲聲的號子聲,間雜著皮鞭落肉的脆響和高聲的喝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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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未到,聲先至。
良久之後,一艘艘行船在成群的縴夫的拉拽之下緩緩駛來。宜永貴遙望著遠處,更有飛馬趕到,報告他們所見的清軍旗號。很快的,前面的清軍與船隊聯絡上了,確定了是朱馬喇的援軍,宜永貴才不由得鬆了一口大氣。
“奴才宜永貴,拜見……”
艦隊抵達,掌旗的奴才在前,戈什哈護衛兩側,部將緊隨其後,包衣奴才們則伺候著各位主子一股腦兒的從船上下了來。
朱馬喇下船,宜永貴連忙帶著手下的官員、將帥們湊上前去,見得那固山額真的大旗,連忙拜倒在地,口口聲聲的自稱奴才,似乎比下屬的那些文官、武將們自稱卑職還是要高人一等的。
固山額真不是旗主,但卻也是八旗制度下僅次於旗主,用以掌管本旗戶口、生產、教養、訓練等事的軍政長官。宜永貴腦袋叩在地上,屁股翹起,跪的是一個理所當然,連帶著那些下僚們也是與有榮焉。
朱馬喇下了船,看了這跪聊一地文武,面上有些不太耐煩了,但也道了一句“起來吧”,只是一抬手,宜永貴便道了謝就站起身來,向朱馬喇身旁的一個滿洲八旗軍官道了罪,便跟在了朱馬喇的側後方。
“準備得如何了?”
“回主子的話,一切準備妥當,大軍可隨本地綠營的軍官前去軍營休整。”
“廣東的戰況如何?”
“回主子的話,平南王爺前些日子來信兒,是新會已經丟了。”
“那廣州呢?”
“回主子的話,廣州應當還在,平南王爺和靖南王爺那裡還有一萬多的藩兵,廣州也比新會要易守難攻些。”話及此處,宜永貴稍作遲疑,旋即躬身對朱馬喇低聲言道:“主子,聽平南王爺,這次不光是老本賊,連逆賊陳凱也來了,新會城破就是那逆賊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