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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馬經夫從位於廠區外的供銷科回來見收發室有自己的信就拿在手裡回到辦公室。雖然信封回信地址上只寫著內詳兩個字，但馬經夫立刻意識到一定是嚴秀傑的來信。馬經夫思索著把信拆開。
親愛的夫，請允許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首先，請原諒我不得不用這種方式與你交談，因為我實在是沒有勇氣與你面對，我知道在你的眼裡我是一個不配談論愛情的人。此時此刻，思緒萬千，從相識到相知的一幕幕紛紛呈現在我的腦海裡……
記得你第一次進入我的視線；記得你第一次在課堂外等我；記得那無數次花前月下並肩漫步；記得那張見證我們相互承諾終身相伴的長椅。記得我曾感受過的欣喜；記得我曾感受到的窒息；記得我曾擁有過的快樂；記得我曾擁有過的痴迷。是啊——怎能忘廣場還書惟恐與你失之交臂帶給我的焦慮；怎能忘無數次相見的日子你頂風冒雨；怎能忘情人坐在窗外陪我讀書的甜蜜；怎能忘那別具新意的牽衣角將兩顆赤誠的心兒相系！
寫到這兒我哭了，我又怎能不哭，因為這一切已成為令人永遠無法釋懷的追憶！
夫，我的最愛，我的唯一，我不難想象你此刻的心情。夫，我非常想你，從我們分開的那一刻直到現在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你。請原諒我的背信棄義，請原諒我最終沒能勇敢地選擇本應屬於我的幸福。在親情與愛情之間我無法逃避，我只能成為愛情的逃兵。現在我說什麼都無濟於事，是我的決定使你受到了深深的傷害，我在你的面前是個不可饒恕的罪人。
經夫，有些情況我一直沒有機會說明，實際上我是一個迄今為止不知誰是親生父母的棄嬰。是養父母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是他們含辛茹苦地把我撫養成人，他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他們待我像自己親生女兒一樣，他們視我為掌上明珠，他們對我是百般呵護萬般寵愛。他們從捨不得往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錢對我卻毫不吝嗇，只要是別的小孩有的東西我都會有，甚至別的小孩沒有的東西我也會有，我是在同齡人的羨慕和嫉妒聲中長大的。養父母把他們的血汗錢一點點地積攢起來供我念書，他們頂著別人的嘲諷表示道：孩子，只要你肯用心，哪怕砸鍋賣鐵我們也要供你念大學，使你能出人頭地，讓你飛出咱這窮山溝。如果真能有那麼一天，我們也算是對得起你，對得起你的生身父母，對得起我們的良心。
我是他們的寄託，是他們的希望，是他們晚年唯一的依靠。看到他們斑白的頭發，看到他們已佝僂的脊背，看到他們那和榆樹皮同樣粗糙的手，看到他們因過度操勞而過早留下溝溝壑壑的臉，看到他們目光裡因你我相戀而流露出的恐懼，看到他們生怕我會從身邊消失了似的神情，我的心在顫抖，在滴血，我捫心自問：我能捨棄他們留在春城嗎？我能讓別人在背後戳我的脊樑骨嗎？我能為了自己的幸福而不顧他們的再生之恩嗎？滴水之恩當思湧泉相報，烏鴉尚有反哺之義，何況我是一個人，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又能怎麼辦？冷靜之餘，我在愛情與親情的天平上反複權衡著……
夫，你是我的唯一，你是我的至愛，你是我心中的太陽。在愛情的港灣裡，你是我最好的歸宿；在生命的旅途上，你是我最好的伴侶。假如能擁有你這樣的男人，我將不再奢望什麼，假如能擁有你這樣的男人，我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假如能擁有你這樣的男人，我將……
唉——可惜那只是一場夢，一個美好的夢！現在夢醒了，一切都結束了。在我今後的生活裡，可能再也不會遇到像你一樣讓我怦然心動的男人，可能再也不會遇到像你一樣有著柔情俠骨的男人，可能再也不會遇到像你一樣懂我愛我的男人！
經夫，是我親手毀了自己的幸福，同時也殘忍地傷害了你的感情。你恨我吧，你罵我吧，你詛咒我吧！經夫，雖然我離開了你，但我仍然由衷地愛著你，請允許我在心裡吻你。經夫，我不願意也不忍心寫這樣一封絕情的信去傷害你，但我沒有別的選擇。夫，我會永遠把你珍藏在我的心裡，我會把愛情的房門鎖上，我會把開門的鑰匙永遠埋藏在心底——忘掉我吧！忘掉我這個曾經給你帶來痛苦的人，忘掉過去。夫，別了，永別了！我相信你是一個不會被任何挫折打倒的人，開始你新的生活吧！
祝你鵬程萬裡！
知名不具。
馬經夫放下手裡的信無力地靠在椅子上，少頃，他仰起頭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久久地凝視著窗外的天空。
……
下班後馬經夫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兒又有哪兒可去。馬經夫在恍恍惚惚中鬼使神差般地來到公園，似乎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把他牽到那張與嚴秀傑定情的長椅前。馬經夫愣怔地坐在那張使他經歷了由天堂到地獄的長椅上……
五顏六色的落葉鋪了滿地，枯萎的小草在晚風中頑強地掙紮著，幾天前還在盛開的九月菊放棄了與大自然的抗衡無力地低垂著光禿禿的頭，殘陽的最後一抹餘輝悄然沉入地平線。
夜色中，馬經夫渾然忘我地坐在長椅上，他沒理會隨風飄落的樹葉，也沒去束緊正在往衣服裡灌風的領口，更沒察覺遊人早已走得幹幹淨淨，他甚至沒聽到不遠處鐵籠裡東北虎發出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
黑暗中，馬經夫凝視著身邊那另一半空蕩蕩的長椅，他彷彿又看到嚴秀傑含羞帶笑地坐在那裡……
風聲中，馬經夫全神貫注地回憶著上次來這兒時的情景，他依稀又聽到嚴秀傑開懷的笑聲……
孤寂中，馬經夫悲憤地站起身來用厚實的腳底板狠狠地踐踏滿地的落葉，他好像要踏破這滋生謊言與背叛的大地……
悲愴中，馬經夫絕望地揮舞雙臂用任誰都無法辨別的語言對夜空放聲怒吼，他似乎在斥責著漠視人間無數傷痛的蒼穹……
深夜，萬籟無聲。星星似乎不再眨眼，月亮好像也停止移動，彷彿整個世界都進入夢境，只有沉浸在悲傷裡的馬經夫仍孤零零地坐在那令他傷心欲絕的長椅上，不知何時淚水模糊了這個年輕人的眼睛。迷茫中，彷彿有無數個飄忽不定的幻影在馬經夫眼前晃動：一會兒是母親慈祥的面孔，一會兒是嚴秀傑懺悔的眼神，還有一個更為朦朧的影子在不遠處飄蕩……
馬經夫徹底心灰意冷，無論安慰還是懺悔與指責，他對一切都無動於衷，他甚至想反過來勸慰嚴秀傑用不著奢言是愛情的逃兵，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愛情。
馬經夫的淚水幹了，他發誓今生今世自己絕不再相信什麼愛情，讓那些纏綿的、綺麗的、騙人的鬼把戲統統見鬼去吧！馬經夫決定從此擦亮眼睛，他要清除頭腦裡關於所謂愛情的記憶，他要遠離溫柔的陷阱，他要丟掉昔日的幻想與傷痛……
拂曉。肢體已經麻木的馬經夫站起身來，這個如夢初醒的青年恢複了以往那特有的自信昂頭挺胸邁著堅實的步伐走出公園。
這是一九七九年深秋的一個夜晚，後來，這個難忘的夜晚被開始遊戲風塵的馬經夫戲稱為覺醒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