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撥開人群走進去,一直走到許屹面前。
“你怎麼了?這幾天跑哪兒去了?”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可是許屹一動不動,彷彿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她。
他就這樣面無表情地垂著頭,瘦弱的身體線條更加嶙峋,手臂上青筋凸起,隱隱屏著力,像是在壓抑某種即將爆裂的情緒。
站在他身旁的兩個中年男人正在說話。
一人不耐煩道:“你們到底賣不賣?不賣就早點說,真是瞎耽誤功夫!”
另一人急忙拉住他:“賣的賣的!”這人轉過身對許屹道:“價格昨天就已經談好了,你趕緊放手!”
被訓斥的許屹一言不發,瘦弱的身軀堅持擋在水牛和買牛人中間。
一個上了年紀的爺爺勸他:“屹娃子,你就聽你大伯的吧,不賣牛哪裡有錢看病噻?”
大伯許章榮再次開口,語氣嚴厲帶著警告:“許屹我告訴你,不管你答不答應你都得放手,你得知道這牛不是你一個人的,我們家也有份!”
圍觀人群聲音此起彼伏。
“哎,這孩子怎麼說不通呢!”
“是說啊,脾氣這麼倔,跟他那個爹一模一樣!”
“要我說,章榮直接把這小子捆起來得了!”
許屹終於有所松動,他抬眼,暴露出原本被睫毛遮住的濕意,“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為什麼不跟我商量?”
“跟你商量有屁用?你口袋裡就有錢了?”
“我可以去借……”
“你找誰借?你還在上學拿什麼還?誰肯借給你?”許章榮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奶奶上次住院花了一千多,這次說什麼都得動手術放支架,起碼得準備五千。要不是萬不得已,大伯能把這牛都賣掉嗎?”
“我知道。”許屹握緊拳頭,“可是我已經在打工了……大伯,能不能再想想辦法?這筆錢我來還。”
他胳膊上凸起的血管隱隱泛著青色,在天光下顯得格外脆弱。
人群裡沖出一個身型健壯的婦女,大聲吼過來:“屹娃子你這話說的,合著是我們家在欺負你嗎?!你爹媽死得早,你奶奶生病哪一次不是我們家拿錢出來?!你既要我們想辦法,還說你來還這筆錢,你是要別人戳著我們的脊樑骨罵嗎?”
她走到許屹身邊,雖然心裡憋著氣,但還是忍耐著好言道:“以前你爺爺去世,是我們家操辦的後事,這兩年你奶奶生病,還是我們家在出錢出力,你好好想想,你大伯大娘是真的不容易!說實在的,你爹媽死後,你奶奶有點什麼吃的喝的都往你這送,我們說過什麼了?我們家裡也有三個孩子,都要張嘴吃飯的。今天賣這牛,我們更不是要貪你什麼,實在是家裡拿不出錢給你奶奶湊手術費了!屹娃子,你在這裡心疼一隻畜生,你怎麼不心疼心疼你躺在醫院裡的奶奶呢?”
一行清淚瞬間從許屹臉上滑落,他伸手用力擦去,通紅的雙眼望向身旁的大伯大娘,他輕聲道:“我沒有。”
許章榮看他半晌,嘆了口氣,手掌重重按在許屹的肩頭,放軟了語氣:“許屹啊,你打小就成績好,也聽話,大伯知道你是最懂事的孩子,你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懂事是一副沉重的枷鎖,框住人所有的自我感受和需求。許屹沒有說話,他不堪重負地垂下頭去,終於,他手臂緩緩舉起,把手中的繩子遞給了買牛人。
一旁的水牛還對它的命運一無所知,又大又圓的黑眼睛滿是懵懂。它望著許屹,固執地往他身邊走了走,貼在他的身旁,像往常一樣用牛角輕輕蹭他。
許屹渾身僵硬。
他什麼都沒有做。
買牛人接過繩子用力去拉,可是無論他怎麼使勁怎麼下命令,水牛都黏在許屹身旁紋絲不動。
他的耐心早已耗盡,隨手揚起手中的鞭子朝牛背抽去,只聽“啪”的一聲,一道血印赫然出現在牛背上。
“你別打他!”許屹攔住他,嘴唇無法自抑地顫抖,“他會走的。”
買牛人瞪圓了眼睛罵道:“會走就他媽快點!老子跟你們浪費多少時間了?”
許章榮趕緊出來打圓場:“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許屹,你快點把牛弄走!”
許屹努力蓄起精神,他伸出手去,緩緩撫摸著水牛的頭,聲音被絕望擠壓過後變得無比沙啞。
“牛哥聽話,你得乖一點,才能少受一點苦……走,快走……”
幾年相處下來,水牛早已能聽懂小主人的指令,它原地站了會兒,雖然不解,但還是向外邁開了步子,只是步伐極慢,一步三回頭。
走到籬笆門外時,水牛的兩只前腿忽的跪倒在地,又不動了。
許章榮大罵一聲趕緊過去,可是走到水牛跟前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兩只烏黑碩大的牛眼睛正在不斷往下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