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雨中,有汽車停下的聲音以及漸近的走路聲響起。
季洵回眸。
裴苓榆說:“今天這個日子,你果然在這裡。”
季洵不大理她。
他後悔了近三十年,墓碑上這人的嬉笑怒罵彷彿就在眼前,極為天真地對他說:“噓,我是偷偷來這裡玩帆船的,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哇,你的平衡感挺好的。”
“你叫什麼?我叫陳帆。陳年舊事的陳,揚帆起航的帆。”
他喜歡那個時候的所有一切,喜歡她的笑、天真,還有那雙充滿好奇的眼睛。
只是這一切回憶稍後就被人打斷。
季老太太在裴苓榆的車內觀望好一陣,人來的時候聲音也在雨水聲裡漫開來:“我從前就不喜歡這個女人,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跟你並不門當戶對,後來即使是那種家庭又怎麼樣?不是我逼她走,她先天性的心髒病,也熬不到這個時候。”
老太太第一次知道季洵常年來這,聲音氣得發顫:“你要鬧到什麼時候?啊?那一年起就跟我勢不兩立,要真那麼厲害,當初你自己就不應該答應我娶苓榆。”
“雨天冷,苓榆就在這裡,你陪她回去。”
季洵此人年輕時媽寶、好面子又虛偽,到了這個年紀反倒有了反骨,和老太太對立多年,
如今充耳不聞,依然立在那裡,像是情深不壽。
裴苓榆冷笑了聲:“你對我倒是沒有這麼深情。只是可惜了,季大醫生。我就算現在願意把這個位置給她,她在泉下也未必稀罕要。你永遠是這樣,面子大於天。”
季源洲剛從環山公交上下來,看見他們,舉著傘折返而去。
他厭惡季家的人,原本想上前——怕墓碑真遭到了破壞。但心裡就是有那麼一點對母親的恨,於是折返。
似乎最近的記憶又回來了些。
那一年五歲,有記憶了。小男孩被帶來一座孤島,而他的母親終日垂淚。
其實哪裡有人陪伴他,馮燈來之前,他也是一個人長大。
·
不過,折返的季源洲並不是離開了此處。他是去了墓地管理中心。
這些烏煙瘴氣的人離開之際,這位以親屬身份說明,以後不準這些人來的季源洲回來了。
聽說季洵年年都來,但來得時間都跟周川他們錯開,是以不留痕跡。
不過以後,是他季源洲不給他這個機會了。
今日早上,周川打電話讓他來幫著掃墓。
說是陳帆的忌日便是這一天。
周川說:“往年都是我和師傅來,今年有意外,我重回教練,師傅被我們安排去了旅遊。她老人家還特意打電話來讓人去掃墓。”
“我覺得還是你去吧。你不是這麼多年,才知道她葬在哪裡嗎?”
“畢竟是你的母親,再驕縱,再讓你的人生改變。都改變不了的身份。要是一個人不敢,叫想想陪你去吧。”
這也是你的人生。
他沒告訴馮燈——不知如何講述這個陌生的女人。
可是心裡終歸有一點牽掛吧,於是還是來了。最近複蘇的記憶裡,這個女人的表情千變萬化,唯一統一的一點是模糊。
模糊的笑,模糊的哭,最多的是模糊的不甘心。
她幾乎有著人類最豐富的感情,抱著他的時候有模糊地笑,說:“我們長命乖乖的,爸爸過兩天就來見我們了。”
也有他哭得不行,她含淚哄他:“長命,長命,我們不要那個混蛋了。他不要我們,我們就不要他。”
還有五歲的自己在那座模糊的海島前拉她的袖子,那時候,最多的是無聲的冷漠與惆悵。
“你給我取名叫小長命是嗎?”季源洲抬手把墓碑擦了一遍,然後將傘收起來,就著雨水,在她跟前擺放好所有祭奠的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