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來有些激動,說話也不像平時那麼諸多顧忌。
“種樹有什麼不好?大木是棟梁,林相乃國相,草木富即國富。梨樹能活三百年,核桃樹四百年,榆樹五百年,樺樹六百年,樟樹櫟樹八百年,松樹柏樹上千年。千年之後,也許有人會因為一棵樹,想起我這個古人,可誰會想起一個騙過錢的金融大腕?”
程子濤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出了憋著的惡氣,心情舒暢了很多。
鹿鳴只是聽著,沒有插話,她知道他只是需要一個聽眾而已。
“姐,你是不是覺得,我說這話很牛逼?”
鹿鳴被他問住,不知作何回答。
程子濤一臉自嘲,繼續自問自答:
“當我伸手向我爸要錢的時候,我就是個傻逼。我鄙視他,更鄙視我自己。我能怎麼辦?我也想改變啊,可為什麼那麼難呢?”
程子濤聲音裡充滿了沮喪,但有人在眼前,他沒有像一個人的時候那麼放任,反而笑了。
“那次,我爸又把我罵了一頓,我下定決心,一定要追到一個女朋友,證明我不是個慫貨。然後就認識了你和周笛。事實證明,我就是個慫貨。”
程子濤聲音低了下來,表情痛苦,彷彿在掙紮著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我這個慫貨沒有勇氣留下來種樹,只能回去跟我爸學空手套白狼的騙術,有一天成為我自己討厭的人,有錢,有女人。可當我做了這樣的決定,我恨不得現在就去死。”
“……”鹿鳴看著他又彎下腰去,只是,這次沒有抽泣聲音。
她輕嘆了口氣,依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起身走到他身旁的座位坐下來,拍著他的肩膀。
“姐,借你肩膀靠一下好嗎?”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把頭靠在了她肩膀上。
鹿鳴回想他剛才的那番話,不由得想起八年前的自己。
高三畢業後那段時間,她同樣迷茫,困頓,對自己的現狀不滿,想改變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下手。渴望順從自己的心,去做想做的事,卻又膽小怯懦。
“其實,你比我強多了,一個能說出草木富即國富的人,能慫到哪裡去?至少你現在知道自己想要種樹,我很長一段時間,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只知道不想做醫生。我要是做了醫生,把剪刀縫在病人肚子裡的人,肯定是我。”
程子濤破涕為笑,把眼淚抹掉,坐直,看向她。
“我那時候喜歡看一本書,《麥田守望者》,裡面有一段話:
‘我將來要當一名麥田裡的守望者。有那麼一群孩子在一大塊麥田裡玩。幾千幾萬的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帳的懸崖邊。我的職務就是在那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麼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幹這樣的事,我只想做個麥田裡的守望者。’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那時候就想做個守望麥田的人,問題是,哪來的麥田讓我守啊?”
“這本書我高中的時候也看過,現在不喜歡看了。”
“確實,這種書能觸及到你心裡的痛點,讓你暫時好受一點,卻不可能教會你具體該怎麼做,就像一種止痛藥,治標不治本。前面的路該怎麼走,走多遠,最終通向哪裡,還得用自己的雙腳一步步去丈量,沒有任何捷徑。”
程子濤點點頭,表示認同。
“程子濤,”她很嚴肅地看著他,“你可以在嘴上認慫,給自己心理減壓,但行動上不可以。”
她不記得在哪看過一句話,可又忘了具體內容是什麼,只能自己編排:
“職業沒有高貴之分,只是選擇不同。選擇種樹,做你喜歡的事,淡泊寧靜,與世無爭,不代表你就是個慫貨。相反,做金融大腕,有很多錢,很多女人,也不一定就是成功。這取決於你自己想要什麼,你的價值觀是什麼,你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鹿鳴說這話,心裡其實是忐忑的。
她不知道這樣說對他有沒有意義,會給他造成什麼影響。
她性格中有一種特質,能看到所有事情背後的合理性。
在現代社會,主流價值觀就是推崇金錢,沒幾個人會去種樹,井然有序的安穩生活,有它的社會價值,也是大多數人的選擇。
雖然她心底會有置疑的聲音,這種生活是不是欠缺點什麼?
每當她決定順應大流,過這樣一種生活的時候,她會覺得壓抑,血液裡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渴望一種自由不羈的旅途,一種更加驚險刺激的生活。
但她又做不到完全徹底掙脫她身上的枷鎖,常常也會恐懼,心底沒有著落。
她是個非常矛盾的人,很容易陷入掙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