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孝眼中閃過一絲嫌惡,不由促狹心起,故意蹙眉道:“大人客氣了,分明是成天價想法兒膈應我,何必口不對心呀?”
豐紳殷德大驚,溫柔如水的雙眸睜得大:“公主何出此言?臣無時不惦記著公主的喜樂安康,怎會有如此犯上的卑鄙想法?是否有人故意汙衊臣,還望公主明察。”
和孝冷冷道:“大人可知現下幾時?大人若當真時刻惦記著我的安康,怎會不知每天的未時都是我休沐之時。大人為了幾顆粽子,便命人將我從睡夢中喊醒,不是膈應我是什麼?可憐我驟然乍醒,心悸不已,又怕大人久等,一路著急忙慌過來,只怕晚上又要服安神湯才能睡下了。”
其實豐紳殷德是外臣,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窺探公主起居時辰,哪知道她什麼時候午休、什麼時候用膳?何況他這人向來謹慎,必定是小心翼翼地遞牌子等通傳,那小太監第一日上任,又急著邀功,這才吵醒她。
但她看他哪裡都不順眼,此刻不找機會呲噠他幾句,她難消心中鬱悶。
他果然惶恐萬分,嚇得冷汗連連,連連立誓賭咒請罪,說他絕非有意乃是無知,雖則罪該萬死,但還望公主看在他一片赤誠,恕他無知之罪。
和孝冷眼看著他,瓷白的面孔在花影下顯得隱秘,看不出喜怒。豐紳殷德緊蹙著眉,偷眼看她,這樣如瀲灩秋水般豔光四射的女子,又是這般高貴無二的身份,他只有仰望俯首帖耳的份兒。
其實豐紳殷德長得很不錯,眉目疏闊,五官清俊,是個朗朗少年男兒。但他過於想要討好,姿態總是卑微,和孝看來,便是唯唯諾諾挺不起腰板兒來,簡直和宮裡的太監似的,心底裡先存了一份蔑視,再怎麼樣也喜歡不起來。
他就差跪地賭咒了,她才發話放過他:“罷了,想是不懂事兒的宮人整的么蛾子,我已叫人打發了。”
打發了,這話有多重含義。可說是給打發走了,去了辛者庫等處服雜役,也可說是弄死了,叫再不出現在主子眼裡頭。豐紳殷德一哆嗦,不知道和孝是怎麼打發了人,但可以知道的是,和孝早明白不是他的過錯,前頭幾句話,不過是想看他驚慌失措的笑話罷了。
和孝才不管他有什麼想法,叫人擺好紙筆,便在軒下支起畫架來預備作畫。
豐紳殷德不敢有二話,公主作畫,願讓他陪在一邊兒,已是天大的臉子。一會兒幫她研墨,一會兒給她倒茶,體貼周到無微不至。
和孝不理他,噌噌幾筆勾勒出枝幹曲折,硃砂色潤開點在其中,嫩黃的細蕊含羞微露,不一會兒便畫成,坐下捧著茶杯休息,這才願意與他說兩句話。
“聽聞坊間如今時興起女子騎射來著,是真的嗎?”也不看他,她捧著茶杯坐在圈椅裡,氤氳間她的眉目多了些柔和的美。
公主難得與他說些閑話,豐紳殷德忙道:“是,如今大戶人家的小姐都願意效仿公主,不再似從前那般拘謹。公主是她們的榜樣呢。”
和孝驚奇道:“那些大戶人家的老頑固們竟也願意?”
他解釋道:“原談不上願不願意,只是公主的盛名流傳坊間,青年兒郎們莫不向往,是以女孩子們也漸漸時興起來,大抵會騎射的姑娘更好許人家兒吧。”
她本喜歡民間的煙火氣息,聽聞自己成了許人家兒的標杆兒,也不惱,只笑道:“宮裡的風向原本就會帶動民間,想不到我一人兒,倒引得大家閨秀們不安分起來。想來那些大人們心裡頭恨我。”
他說不能夠,“都巴望著像公主一樣得盛寵呢。”她喜歡聽民間軼事,他又想起一事來,“說起來,近來坊間流傳著一本話本,也極受人追捧,連萬歲爺都瞧過。”
和孝來了興致:“萬歲爺都瞧過?什麼話本?”
“書是本朝著成的,新鮮得很呢。故事因一塊落入凡間的石頭而起,書便名喚《石頭記》。”豐紳殷德輕聲給她講,“卻說當朝的四大家族,賈史王薛……”
他說得細致,什麼神瑛侍者、什麼仙草、什麼大觀園、什麼元妃省親。和孝卻打小兒不愛這些胭脂水墨的故事,聽了一半,覺得不耐煩,便問:“聽上去倒像是前朝的事兒。”
豐紳殷德也不惱,便道:“書裡頭沒寫明是哪個朝代,也無從考證了。公主想瞧,臣回去尋一本來,明兒託人給送進來就是。”
“悲劇喜劇?”
“書沒寫完,作者便作古了,甚是可惜。但根據書中判詞來看,確是悲劇無疑,只怕賈府都要一敗塗地呢。”
和孝最不喜看這類故事,忙擺手:“罷了罷了,我這日子已夠苦的了,哪還需要什麼故事來添幾分酸楚?不看也罷。”
她的日子哪裡苦了?天潢貴胄,尊貴無匹,莫不是因為要嫁給不喜歡的男子所以才苦嗎?她這話一說出口,兩個人都沉默了,想來豐紳殷德心底裡門兒清,和孝壓根兒不願意嫁給他。
“這五芳齋的粽子是嘉興一絕呀,”她思索了一下,這樣尷尬確是有失體統,這才想起粽子來,叫人給拿來,“大人從哪兒得來的?宮裡的禦膳房都不如五芳齋的好吃。從前我隨皇阿瑪下江南吃過一回,可再吃不著了。”
豐紳殷德說不忙,“早給公主蒸熟了,現溫著呢,拆開一個嘗嘗吧。”說著叫人端上來,果然一個盆大的食盒,裡頭墊著湯婆子,拿出來的粽子溫嘟嘟的正好。“這是浙江巡撫琅珜讓人五百裡加急送來的,知道公主好這口兒,特來孝敬的。”
和孝舉筷嘗了一口,鮮鹹軟糯,肥而不膩,正是這個味道,聽見後話卻沉臉摔了筷子:“五百裡加急?好個浙江巡撫,往年八月裡賑災的摺子沒見送得這麼快!一騎紅塵妃子笑,當我是誰?楊玉環不成?你還想當唐明皇了?”
豐紳殷德暗叫歇菜,這回馬屁沒拍好,直接懟上了馬腿,依著這位公主祖宗的例,這位浙江巡撫只怕烏紗帽不保。這琅珜想著法子搭上了和珅,就想著能討個巧兒調入京中來,這下子弄巧成拙,直接沒轍了。
一腦門子的冷汗直冒,正想著該怎麼回圜過去,卻聽得有宮人快步過來,急匆匆往和孝身邊兒一跪,說話帶著哭腔兒:“十公主,咱容妃娘娘怕要不好了,直著嗓子喊您,您快去瞧瞧吧,晚了就見不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