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苦澀味道,除開桐油的氣味,像是化開的顏料,又像是沒有幹透的紙張。
穆離鴉沒有繼續往前走,因為這屋子裡根本就沒有地方供他落腳。
牆上地上,到處都是一團團的綺麗顏色,就像是無數盛開的花朵一樣。他定睛一看,發現這些都是傘,製成了的和沒有製成的,桃紅柳綠,雪青絳紫,各種各樣的顏色,河流一樣鋪陳開來,將屋子都淹沒掉,光是看上一眼就眼花繚亂。
“為什麼?”穆離鴉發問道,為什麼要做那麼多傘?哪怕已經知道這傘郎整日在做什麼,可親眼見到這樣一幅景象還是覺得震撼。
傘郎小心地在花團錦簇的雨傘中穿梭,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找到做了一半的骨架,小心地剔掉竹子上的毛刺,然後拿起來比劃一下長度,“什麼為什麼,除了阿容喜歡還能有別的原因麼?她總是被關在屋子裡,能夠看見的只有院牆和那棵梨樹,而梨樹一年只有那麼一點時間開花,眨眨眼花期就到頭了。”
在傘郎到來以前,這是她在那枯燥痛苦的日子裡唯一的慰藉。
好在傘郎來了,他給沒有過去記憶的她描述了許多曾經她連想都不敢想的東西,“我給她說,我曾經把賣不出去的雨傘在屋子裡全部撐開,就當做是踏青賞花。我本來是想苦中作樂,結果她露出嚮往的神色,說哪怕一次也好,想要親眼看到這樣的場景……我履行了和她的承諾,但是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姜家那群殺千刀的為什麼要這樣對她呢?”
“你其實是知道的吧。”
穆離鴉就靠著牆,靜靜地看傘郎在屋子另一頭忙碌。
“知道什麼?”傘郎還是沒有抬頭,專心地做手上沒有做完的活。
在需要用火烘烤竹片的時候,還不等他伸手去拿蠟燭就有一團青綠色的狐火飄到了跟前,他愣了下,“謝謝穆公子。”
“她沒有過去的記憶,可是你有。凡人最多百年壽命,許多事情如果有人刻意封鎖不過幾代就會被逐漸遺忘,好似沒有發生過,但這對像我們這樣的妖物來說並不適用。”
這傘郎從前朝末尾的戰亂年間起就一直在這世上漂泊,不論是那轟動一時的蓮臺大案,還是一些可能連當政者都忘記了的事情,他都曾切身經歷過又怎麼會輕易淡忘?
許久之後傘郎才出聲,“噢,你說這個啊。”
“你知道她過去的身份對不對?”
“嗯,我知道。我和阿容熟起來沒多久我就知道她和那些蓮奴娘娘有牽扯了。”
“她這個地方,”傘郎撩起左邊的袖子,按著肘窩的位置輕聲說,“有一塊蓮花樣的傷疤。”
不用他在過多說明,穆離鴉就懂了他的意思。
月光一樣皎潔的鶴錦是用白鶴羽翼最柔軟的羽毛織成的,所以白容的手臂常年傷痕累累,傘郎心疼她自然會想辦法為她包紮傷口上藥。
即使是在那些終年無法癒合的傷口之下也能清楚地辨認出這塊陳年舊傷是蓮花的形狀。
一般來說白瑪教女子多穿白紗佩戴墜飾,蓮花烙印普遍出現在那些男性啞奴身上,和長生散一樣,都是用來控制他們的手段,強迫他們為教主遲絳效勞。
琅雪身上也有同樣的烙印,穆離鴉大致弄明白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從來沒有跟她說,對嗎?”
“她都忘記了,我為什麼要勾起她不好的回憶。”傘郎的話中多了幾分怨恨,“她都吃了那麼多苦,我為什麼要告訴她?”
“我明白的,你只是不想徒增她的痛苦。”
穆離鴉沒有告訴他,魂魄在被投入火中冶煉的那一刻,所有前塵往事都會露出真容。
所以白容已想起了自己的全部過去,包括她曾是白瑪教蓮奴信女的事情,所以她才會說要贖罪。
“收下吧。收下我就離開,還有人在等我回去。”穆離鴉穿過開了一地的紙傘,將懷中的匣子再度擺在了傘郎面前。
這匣子有一些沉,傘郎遲疑地伸出雙手去接,這一次他沒有再挪開視線。
他強迫自己正視匣子上,手指在朱封上不斷摩挲,卻怎麼都不願揭開,彷彿他這樣做了以後,有什麼東西就會永遠地碎掉。
“你不開啟嗎?”穆離鴉見他還在猶豫,“除了你沒有人能夠揭開我寫下的這道朱封。如果連你也不要她的話,那麼她可能真的要永世孤獨了。”
傘郎顫抖的手指滑到朱封邊緣,微微揭開了一小條縫,“我知道的,我其實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不過是不願意承認罷了。”他的語調有些古怪,似乎在壓抑什麼,“有一次我無意跟她提起生前的事情。我從沒見過她發那樣大的火,哪怕姜家那死老頭子罵她沒用,要她再多織一尺鶴錦,她都沒有這樣憤怒過。她說這不是我的錯,說下雨是老天爺的事,怎麼能怪到我一個凡人頭上……”
“她沒有說錯。”
何時下雨,下多大的雨,又豈是傘郎這樣凡人能夠決定的?或許一開始人們是明白這個道路的,但言語能夠成讖,說得多了,連他們自己都要相信這荒謬的傳言。
到後來已經不知道是雨水造就了傘郎,還是傘郎帶來了雨水。
傘郎的眼中浮現出一層薄薄的淚光,“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這樣的話……”
無論生前還是死後他都是弱小可欺的——做人時受盡白眼和欺淩,做了妖怪也不見得強大。他的面容停留在青年時期,甚至還有幾分未脫的稚氣,說明在離開家鄉以後他也沒有在外邊的戰亂裡過上幾天好日子。在流言和厭惡中死去的他化為了妖怪,伴著濡濕的雨水,行走在街頭巷尾。
所以白容想要成為一把劍,她想要保護這世上的弱小,更想要保護自己的戀人。
曾經她走錯了路,錯信了遲絳的謊言,覺得自己真的在救濟世人,為了逃離那個魔窟她已筋疲力盡,甚至失去了前半生所有的一切,但還是未能徹底逃脫。
姜家人給予她的那一點恩情她一直唸了好多年,直到他們想要把手伸到她的傘郎頭上,她才終於忍無可忍地反擊。
朱封被傘郎輕輕揭開,連同穆離鴉在內,兩人都聽見了白容的聲音。她在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