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著的劍尖脫離水面的剎那,他伸手握住劍柄,包裹著劍身的火焰很快從他的手指蔓延到了手腕上,舔舐著他蒼白的面板,卻半點痕跡都不留下。
“真美。”
穆離鴉輕聲感嘆,這真的是一把很美麗的劍,一如雨夜後的幻夢,閃爍著潾潾銀光的鶴錦給他的感覺。
火焰漸漸熄滅,水中沉著一道長長的影子,隨劍的離去慢慢浮上水面讓人看清它的真容:是一柄半透明的劍鞘,上邊浮著幾道碎冰一般的淡紅色紋路。
“這就是你想要的以後嗎?”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成為了劍魂的女人已不能再輕易開口說話。他伸手將劍鞘從水中取出,這比木頭還輕盈的劍鞘光是拿在手中便傳來陣陣刺骨寒意,好似真是由冰雕琢而成。
他把新鑄好的劍嚴絲合縫地收入鞘中,放到備好的長形鐵匣裡,再貼上朱筆寫好的封條。做完這些以後,他的耳邊忽然湧入無數嘈雜的人聲,抬起頭看又什麼都看不見。
——要走了嗎?她不加入我們嗎?我們已經太久沒有迎來新的同伴了。
是那些被封存在黑暗中的劍在同他說話,從很小的時候他就經常聽見它們的聲音,。
“是的,我要帶她離開了。”他撫過自己親自寫下的朱封,“她已經為自己決定好了去處,我要履行和她的承諾。”
每一把新劍都會要經歷這樣的步驟,一直到它命定的那個人出現,揭開朱封,親手使它重見人世,否則就要在這裡一直等待。
而她為自己選定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傘郎——在她被姜家人囚禁在深深院牆裡,被迫拔下羽翼下最柔軟細密羽毛,晝夜不休織造鶴錦時,為她帶來了最後一點斑斕色彩的傘郎。
聽過他的回答以後,那如潮水一樣的聲音慢慢退卻。他將朱封上的內容默唸了一遍。
“他一定會善待你的。”
·
穆離鴉懷中抱著劍匣向出口走去。
小時候他認真數過,從虛無到真實要走不多不少三十五步,還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穆衍,被那比自己大了許多少年笑嘻嘻的,說等你長個子就不是這樣了。
以前他以為穆衍不過是個稍微有些天分的少年,後來他才知道其實他們是表兄弟關系——穆衍的母親是在他出生以前就和家族決裂,遠嫁他鄉的那位小姑。還是沒有逃過穆家人宿命的她在死前將子女託付給了父親。另一人與他從來都不親近,和他親近的穆衍沒有在穆家待上太久,學了幾年鑄劍就離開了穆家去外面漂泊,然後他就再沒有得到過這個人的音訊。
跨過那條看不見的紅線,眼前豁然開朗,能看見微暗的天光,空氣也不再幹燥冰冷,他呼了口氣,目光不自覺地搜尋起來,直到看見燈下某個熟悉的身影才後知後覺地安下心來。
同樣看到了他的薛止放下手中書卷,站起身向他走來。
這與過去如出一轍的景象令他恍惚了一瞬,彷彿中間那些苦難從未發生過,他們還是過去的那兩個少年。
“我進去了多久?”
在那片虛無之中人很難感覺到疲倦和饑餓,因此時間的流逝是最容易被忽略的,穆離鴉越過薛止的身影朝他身後看去,看到一點隱約的暮色自上而下傾斜進來,在雕琢而成的巖壁上留下大片赤色。黑暗中是沒有晝夜之分的,太久沒見過這般景象的緣故,他禁不住多看了兩眼,直到薛止再度開口說話。
“你進去了半個月,”薛止像是才看到他懷中的東西,簡略地問道,“完成了?”
“大概是的。”穆離鴉將劍匣換了個角度,方便薛止看得更清楚一些。
狹長的劍匣上刻著繁複的花朵紋飾,薛止伸手摸了一下,隔著冰冷的金屬他也感受到了混著雨水濕氣的劍意,一如很久以前他曾在幻境中感受過的那般。
“現在回去嗎?還是說……” 在看清穆離鴉臉色以後,他自覺嚥下了後半句話。
其實這裡是有地方供人歇息的,但從小的時候起穆離鴉就極其抗拒在這邊過夜,所以明知道天黑下山容易碰到野獸他也要悄悄溜回去——他自己的屋子跟父親的捱得近,生怕碰見外出歸來的父親,就專往偏院那邊跑。久而久之住在偏院的薛止就養成了夜裡給他留門的習慣,哪一天他不來他反而覺得哪裡不對。
“我在這邊待得夠久了。”穆離鴉眼中浮現出淡淡的嫌惡之色,顯然是不喜歡這裡的石床和陰森森的氛圍,“正好回去將這個交給那傘郎,免得夜長夢多。”
“那就快些走,再不走太陽就要下山了。”
兩個人趕在太陽下山以前一前一後地離開了劍廬。
下山的路是過去走過千百回的,哪怕閉著眼睛都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那些人還是沒有死心麼?”
穆離鴉說的是那些想要趁火打劫得到傳說中穆氏寶劍的人。哪怕滅門的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他們仍舊不死心,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他家劍廬所在,所以常常會帶著精通風水堪輿的能人異士上山來尋找。
對穆離鴉來說,既然他做了這個家的主人自然就不能讓這群人亂來。他在屋宅附近施加了一重重結界,別說一般人,就算是頗有些修為的人到了這附近也只會繞著正屋兜圈子。若是有人想要用些不堪手段,那些法術都會加倍反噬到他們自己身上,上次就是有人想要燒山,結果還不等潑下火油自己的衣角就被燎著,要不是離水源近就要被燒成一具焦屍。
“又來了兩次,一次什麼都沒找到,一次碰見了外出的傘郎,被嚇得落荒而逃。”
“哦?”穆離鴉被他勾起了好奇心,“那傘郎做了什麼?我記得像他那樣的小妖怪就算有心害人也要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更別提對面來者不善了。”
他想了半天都想不出那傘郎是怎麼做到的,“難道是他又用了當初那一招?可是最近沒有下雨,單靠他自己的本事是做不到的。”
薛止嘴角上揚,說話的語調都帶著一兩分難以剋制的笑意,“是這樣的,其實他也沒做什麼,但是架不住對面更沒出息。”
這傘郎跟著他們來到了江州,等待白容歸來的日子裡他找穆離鴉借兩間空屋子,說是用來打發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