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這大霧天的早上醒了也沒事做,這渡口的船伕忍不住多解釋了兩句,“這種天住在江裡的羅剎鬼就會出來吃人。要是不想被羅剎鬼吃掉,就改日再渡河吧。”
伏龍縣縣令尤斯年上任十多年,兢兢業業,每日天不亮就得從床上爬起來聽百姓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上門來要他評理。
即便如此也難以堵住有些人的嘴,比方說他家那個刻薄婆娘,每月只要交上來的俸銀少了那麼一點,就會拎著他的耳朵大罵他沒出息,自己當年怎麼想不開嫁了這麼個男人。
尤斯年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終於在三十五歲那年中了舉人,進京趕考考了個不高不低的名次,雖不如狀元郎風光,但混了個縣令也總好過落第。
縣令正七品官員,可七品芝麻官也是分高低貴賤的。若是分到富庶縣,不說升遷的機會,日子本身也過得滋潤,而這伏龍縣就是典型的不毛之地,只有得罪了上頭的人才會被貶來,除非天上下紅雨,否則這一生的官路就是走到了頭。
按大雍朝律令,縣令一年俸銀七十兩,俸糧一百石,聽起來頗為豐厚,可面對那一大家子也就勉強溫飽,連師爺劉大福都比他要富裕那麼點。
為了節省開支,他吃住都在縣令府邸,前堂辦公,後院裡隨便收拾出幾間房就安置了一家老小,每日吵吵嚷嚷的好不熱鬧。
這日天還麻黑,他省那點燈油沒點燈,摸黑進了公堂,屁股底下那把頗有些年頭的黃梨木座椅還沒坐熱乎,就瞥見桌上好像擺了個東西。
“這是什麼東西?”
雖說心頭已經有了點預感,可等他摸出火寸條點燃油燈,借那點豆火看清那東西的真面貌時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是一隻扁平鐵盒,差不多有成年男子兩隻手掌並起來那麼大,盒子上頭烙著一朵半開的蓮花。
他額頭上冷汗霎時間就冒了出來,用顫抖不止的手開啟盒子,捧出裡頭那封沉甸甸的信封。
信的火封也是蓮花樣式,看得他險些連呼吸都不順暢起來。
對這幅場景他真是一點都不陌生。忘了是那一年開始的,總之從某個時期開始,他就開始時不時收到這樣的鐵盒和沒有寄信人的信件,信中用娟秀的小楷工整地寫著他們需要他提供的東西:有時是活牲若幹,有時是一對裝在竹籠子裡的童男童女,還有時是金銀和兵刃,但所有的要求最後無外乎都是趁著大霧天的夜晚,將他們索求的東西用最簡樸的烏蓬小船裝好,然後任其逐流。
按信中說法,這些人牲祭品都是用來供奉羅剎鬼的,只有羅剎鬼心滿意足,這伏龍縣的人才能繼續過他們的安穩日子。
如果身為父母官的尤縣令不肯乖乖進貢得罪了江中羅剎的話,整個伏龍縣的人都要遭殃。
第一次收到這封信時,他心中還保留著些讀書人不信鬼神的傲氣,懷疑這不過是場鬧劇,但就在他刻意忽略信中請求的第三天,清江中的羅剎鬼就像是發怒了一般,大霧經久不散,所有膽敢冒險出航捕魚或渡江的船隻都有去無回,直到他將三十頭活豬用烏蓬小船裝好,送出了江,第二天那詭異的霧氣散去,人們才敢再繼續到江中討生活。
經過這麼一遭,他身為伏龍縣數千口人的父母官哪裡還敢怠慢?究竟什麼人能夠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信送到縣令公堂卻從未被人發現?是不是真的是那神秘的江中羅剎?背後的許多東西他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只能做小伏低地用盡全力去滿足那一樁樁請求。
好在那邊的人也不常提出要求,要的也大多是活牲等物,童男童女這種人牲一年最多要一次。
他撕開信封,開始看這次的對方又要什麼東西,但這次,那蓮花盒子後頭的神秘人索要的東西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這次他們要一對人頭,而且不是普通的人頭,是特定兩個人的人頭,畫像就裝在銅盤子裡,七日之內老法子送入江中。
否則羅剎就要降下瘟疫之災,將整個伏龍縣化為死地。
……
伏龍縣三條衚衕有家鮮湯餛飩鋪子,每日排著隊有人來吃餛飩。
店主胡老漢年近古稀,有著許多老年人的怪癖,比方說這餛飩他每日只做五更天梆子響後的一個時辰,來晚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一份都不多做。
看這幅架勢,這餛飩應該就是胡老漢的拿手絕活了,雖比不得禦膳佳餚,卻有獨特的過人之處。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穆離鴉和薛止被船伕訓了一頓,改了主意不再渡江,從渡口出來剛好趕上餛飩鋪子收攤前最後一波。穆離鴉想著他和薛止還沒有用過早點,就從口袋裡掏出幾個銅錢,打算嘗嘗這餛飩滋味。
但等兩份鮮湯餛飩端上來,哪怕昧著良心穆離鴉都無法誇這餛飩好吃。
這絕不是他從小錦衣玉食的問題,因為連一貫泰山崩於眼前而面不改色的薛止都皺了下眉頭。
“你也這樣覺得?”像是害怕有其他人聽到,穆離鴉小聲問。
薛止放下勺子,“……不太好。”
不是不太好而是非常不好。這餛飩皮厚無比,連餃子都要自愧不如,包著的肉餡鹹得都有些齁了,菜湯底下還帶著點沒洗幹淨的泥沙,除非是味覺出了問題,否則但凡這人正常一些,都不會上著趕著要吃這樣的餛飩。
穆離鴉正要繼續說些什麼,忽然就有人拉開了他們對面的椅子落座。
“……”他收聲抬眼,卻謹慎地沒有說話。
這不請自來的是個白衣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