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宮廷禮儀,就算帝王不是從她肚子裡出來的也該叫她一聲母後而非這般親暱的愛稱。
他跌跌撞撞地沖進來,明黃色的龍袍上帶著外頭的清寒和說不清道不明的血腥氣,因為跑的太快,好幾次都險些被衣帶絆倒。
簾後的貴婦人垂下眼簾,表情無悲無喜,如一尊泥塑美人,沒有半分多餘的情感。
“阿絳,我又來看你了。”
護送帝王車輦前來的大太監無聲地閉上眼,離開前還替他們關上了殿門。宮闈間的許多事都不能用尋常人家的道德倫常來推斷,他們這些做下人只能閉緊嘴,在其中戰戰兢兢地討生活。
堂堂九五之尊跪在她面前,將臉頰埋進柔軟布料中,哀哀哭泣,連自稱都不再是倨傲的朕,而是更加卑微的我。
“皇帝。抬起頭來,不要再哭。”她換了副耐心的語氣,柔和平靜,只是眼中閃動著古怪的光澤,“你是大雍朝的皇帝,是這天下的主人,還能有誰和你過不去呢?”
“有,有的!有人和我過不去!”他仰起臉,眼眶紅腫,說出的話顛三倒四,“他們都是毒蛇,我看得出來,他們不過是批了張人皮,底下都是毒蛇,嘶嘶地吐著信子,準備沖上來把我咬死,搶奪我的皇位。”說到亢奮之處,他揮舞著手臂,“朕是九五之尊,是活著的那個人。活著,那些人都死了,朕是唯一倖存的人,朕不會被你們壓垮的。”
歲月荏苒,他已經不再年輕了。那張曾經還有幾分英俊的面孔因為沉迷煉丹和養生之道鬢角染霜,面板鬆弛得要墜下來。不論如何,他都已撐不起琅雪的“小皇帝”三個字。
而當年和他在深宮中相依為命的妃子卻依舊美豔動人,美得都有些太過妖異。
“對,就是這樣,有許多人覬覦你的皇位。”她一下下地撫摸著他的發頂,尖尖的指套懸停在他的頂心,“他們都死了,你才是那個活著的人。”
……
通州伏龍縣,清江渡口。
在穆離鴉的記憶中這伏龍縣應該是個富庶縣,今日到此一見確實一派冷清破落景象,就像是遭了天災一般,大半宅子都空了下來,而那些沒有空的也宅門緊閉,弄不清裡邊有沒有人。
清江流經通州,寬闊多淺灘,其間暗礁密佈,哪怕是常年在江上討生活的船伕都容易著了道,遑論新手。可這伏龍縣位於通州喉舌之地,又群山環繞,地勢崎嶇,繞行旱路也是個老大難的問題,所以大多數人還是選擇更加便捷的水路。
穆離鴉和薛止大清早來到這渡口便是專程為了尋船伕帶他二人渡河。
清晨的渡口清寒,連綿的霧氣從江面上氤氳開,過了一刻鐘都沒有散開,頗有些伸手不見五指的意味。
穆離鴉搖了好久船家招攬生意的銅鈴都無人應答。他也不急,繼續搖,一直搖到一頂烏篷船裡鑽出個不堪其擾的男人,拿一雙惺忪的睡眼瞪他,臉拉得老長。
“今日不過江,你二位還是快些回去吧。”
“船家,某還什麼都沒說,怎麼就不渡江了?”
這身上還帶著昨夜未散酒氣的船家壓根就不搭理他,徑直鑽回了船裡睡他的蒙頭大覺。
過了會,另一隻船裡才鑽出個看不下去,也更好說話的船伕,“聽你二人口音,是外地人士吧?”
“某是江州人士。”穆離鴉簡單地報了家門。他從出生到長大都是在江州,沒什麼不能說的。
“至於這位是……”他看向薛止,停頓了一下,“和某一樣,也是江州人士。”
薛止瞅他一眼,但沒有太多異議。他雖然是在隨州出生的,可因為丟失了六歲前的全部記憶,對這片故土並沒有過多感情。
船家面露了然,“我就知道。因為只有外地人才會在這種時候說要渡江。”他猶豫了一下,“這麼大的霧,看不清前面的路……”
“如果只是擔心暗流,那某買下這條船,可以嗎?”
穆離鴉取出一錠成色極好的紋銀,不動聲色地按在了船家手中。
“你會劃船嗎?”船家拿眼睛乜他,渾然不信這看著嬌貴的有錢公子哥兒懂劃船。
不等穆離鴉回答,他又自顧自地搖起頭,“給多少錢都不行。嗨,這是錢的問題嗎?我王老三要是收了你這錢,把船買給你,回去會被自家婆娘戳脊梁骨的。”
“怎麼說?”
他擺擺手,趕忙攥緊拳頭將那塊銀子婉拒了回去,順帶剋制著餘光不要往那瞥,顯然是心動不已,“小哥兒,看你年紀輕輕的,不知道成家了沒有?家中應該還有父母需要奉養吧。我真心實意勸你一句,就算再趕再急也不要在這種時候動渡江念頭。”
“這大霧天,我們當地人是絕不渡江的。”
穆離鴉沒再堅持,將銀子收進錢袋裡,沉吟半晌,露出個頗有些戲謔的笑,“有心儀物件,卻不知對方肯不肯嫁我。”
船家咋舌,“小哥兒一表人才,哪家姑娘不稀罕?既然都快成家了,還是快些回去吧,耽誤一兩天不妨事,沒了命才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