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正式學過如何鑄劍的他被叫到祠堂裡觀摩,兩把劍其中一把是極其風流秀麗的短劍,長一尺八寬寸餘,劍刃在日光下泛起迷醉的紅,就像捏碎了大孤山深處的雲錦杜鵑染就的。
“這個怎麼做到的?”
他覺得新奇,正欲伸手觸碰就被那大他許多的少年眼疾手快地拉住。
“大少爺,你可饒了我吧。”穆衍臉拉得老長,愁苦地說,“這要是讓你爹也就是我師父知道了,我非得在劍廬前頭跪一個月不可。”
他雖是個喜歡折騰人的混世魔王,但還算聽得懂人話,看他是真的不想讓自己碰便老實收回手,“那你就告訴我,這個是怎麼做的。”
當時他只是覺得這剔透的紅實在好看,根本不曾想過背後的種種緣由。
穆衍見沒有其他人,便壓低了嗓音快速地說:“是邪影。”
“邪影?”
因為身上流著大妖的血,他從記事起就能見許多常人不能見之物,可他從未聽說過邪影這種東西。
“大少爺還是不要這麼早知道的好。”
“怎麼?”他不解。
穆衍收了那副沒什麼正形的憊懶模樣,難得正經地說了一句話。
“那些朝不保夕的女子的苦楚,哪裡是現在的你能夠明白的?”
“我怎麼不明白?你就不能別賣關子,直接告訴我嗎?”
“算了吧。”穆衍笑容裡透著些難以言說的揶揄,“穆少爺你今年才八歲,女人的事對你來說還太早了一些。”
之後不論他再怎麼問,穆衍都不再和他多說半個字。
他眼不下這口氣,在穆家的藏書閣裡泡了好幾天,找到本提到邪影的古籍就迫不及待地翻開。
穆衍不告訴他,他就不會自己去找了麼?
書中說,邪影是由含恨而亡的女子在魂魄未散時吸納大量陰氣穢物所化,多見於亂葬崗與秦樓楚館,是至陰至邪之物。可即便知曉了邪影是何物,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穆衍不肯讓他觸碰那把劍。他去問祖母,祖母笑而不答,去問相熟的侍女,侍女只是笑嘻嘻地塞給他一塊糕點。
再後來發生了那些事,他到了可以跟父親學鑄劍之法的年紀。
從出生那一日就決定了他是穆家唯一的繼承人,所以父親對他的嚴苛不是對其他人可以比的。
他沒日沒夜地待在劍廬裡,唯一的陪伴只有那個姓薛的少年,直到十七歲那年,他第一次作為穆家的主人進入到劍祠內部。
他再度見到那把由邪影鑄成的短劍,這一次沒有任何人再來阻止他了。
在指尖觸碰到那銳利如往昔的劍鋒的一剎那他就明白過來,為什麼當年穆衍會那樣說。
一個被玩弄蹂躪,被心上人背叛出賣的女人到死都未曾消散的深深怨恨,哪裡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小孩能明白的?
新生的紅衣邪影像是還不能適應這死去的身軀,每一步都走得無比拖沓沉重。
她身上散發著死人獨有的腐臭,沿途廊柱石磚上都結起薄霜。
他們身後,周家其他人的說話聲變得渺遠而模糊,只有明黃的燈火晃晃悠悠。
穆離鴉無言地注視著她,忽地想起昨日後半夜,月光照不進來的靈堂裡,蠟油的濃烈氣味縈繞在鼻息間,他靠著薛止溫暖的身體,於半夢半醒間聽到的哭泣聲。
她們都是為了什麼而在無人深夜裡哀泣?
紅衣邪影艱難地跨過了高高的門檻,與他面對面地站著。
預想中殘暴的襲擊沒有到來,她的嘴唇顫動了兩下,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不屬於人類的血脈在他體內靜靜地燃燒,手中的東西倏地安靜下來,不再躁動不安。
“你是要我跟著你來,”他意識到自己能夠領悟對方的意圖,“不然就來不及了,對嗎?”
或許一般人不會答應這詭異請求,可他又豈是一般人?
他在這詭異的迷局中跌跌撞撞地走,往後又再無犀角指路,不如看看這邪物究竟要帶他去往何方。
“那就走吧,你來帶路。”
紅衣邪影走得並未有多快,可他就是要一步不停才能勉強跟上。
離開了那風清月朗的院落,狂風幾乎要將屋簷上的琉璃瓦盡數掀起,濃密的烏雲逐漸聚集,天空潮濕晦暗得如同打翻了哪家的硯臺,蜿蜒的電光直直垂落到遠處的山頭,半晌過後,暴烈的殛雷彷彿貼著人耳朵邊炸開。
天雷將青石欄板炸得粉碎,穆離鴉不慌不亂,仍舊緊緊跟著前面那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