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我的瞭解,”上田教授輕輕說道,“戰爭結束前夕,為掩蓋用活人進行細菌戰試驗的罪行,憲兵隊用化學毒氣殺死了當時尚未被感染,或感染後尚未死亡的受試者,這個工作被某些人稱為‘消毒’。也就是說,當你站在地下三層的十字路口時,你身邊的門後,有超過一百具無辜者的屍體。更不用說,在實驗區裡,先後至少有上千名無辜者因為細菌試驗而喪生。”
“我……這與我無關……不是我幹的……”42號面如死灰。
“對,你只是個無關的旁觀者,就像很多人一樣。你們學習,是因為你們的父母要求你們學習;你們工作,是因為社會分工決定你們必須工作;你一生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下,心甘情願成為別人意志的執行人。無論正確錯誤,這些與你們無關,你們是社會機器的零件,也從沒成為自己生活的主人。別人成功,你們羨慕、嫉妒,傾聽別有用心的謊言並肆意傳播,毀損成功者的聲譽;別人失敗時,你們幸災樂禍,慶幸你們不負責任的預言獲得應驗。別人的快樂或痛苦其實與你們無關,而與你真正無關的事情,卻往往能獲得你們多餘的同情、支援或憤恨。因為你們和在你們之前生存的所有人一樣,也有人類的感情,但這些感情,卻透過不端的渠道發洩出來,因為它們無法找到正確的通道。這是你們的錯嗎?不全是,為實現自己私利的掌權者,出於個人或集團的利益,用扭曲的觀念灌輸你們純潔但無知的心靈,教給你們黑就是白,白就是黑。你們大可以哭喊說,這一切都是社會的不公,但是你們的麻木,卻來源於你自己對自己的壓抑;你們的偏激,則是來源於你自己對自己無端的放縱;透過尋找社會對你的不公正的證據,你們幻想自己成為無辜的受害者,而這一切不過只是為了讓你們自己過得更好,或者說,感覺更好。你們就是自我感覺的犧牲品,是啊,全人類也不過如此罷了,只是程度略有不同而已。所以你們封閉在自己臆想的世界裡,因為要感知真實的世界,是一件漫長而且並不容易的事情,只是害怕失敗,就足以讓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卻步。很多人並不無知,他們知道自己躲藏的這個‘世界’是虛妄的,但是他們已經習慣無知的狀態,因為這意味著更少的責任,更少的風險,更少的感情付出。而當自己構築的虛幻牆壁坍塌時,他們怨天尤人,把過錯全推到別人身上。有一個詞,受害者,多麼貼切,一切都是別人的過錯,一個詞就代表了全部的無辜、無奈、無能為力、無法抗拒。所有的旁觀者,有朝一日都會變成受害者,因為但凡是人類,就逃不脫最後的大限。運氣好的話,他們會有機會躺在床上,唉聲嘆氣的對著兒女——如果他們竟然有幸還有兒女願意聽他們的說話——抱怨自己一生遭遇的不公平對待是如何可怕如何卑鄙,或者當有這樣那樣的機會卻被放棄時自己是多麼惋惜但又別無選擇。但是這些都沒有用了,因為現在,大限已到,他們不能抵抗自然的規律,所以,很無奈的,事情不會發生改變,這個世界最終還是與他們無關,因此直到最後一刻,他們還是可憐無助的受害者,將攜帶著這個刻著受害者字樣的墓碑,無奈地前往另一個世界。其實,你也想成為這樣的受害者吧?”
“我,不願意成為這樣的受害者……”42號突然睜開了眼睛,“在到達會客室以前,我已經認識到了很多事,我的過去也許和這個世界已經沒有關繫了,但現在,我活著,沒有了過去的記憶,我可以放棄過去,現在就是新的開始,我要把這個經歷當成天賜的良機,因為沒有誰可以有如此絕然的機緣,來與自己的過去告別。——
“所以我要善用這個機會,從此我將為自己和別人負責。山田、安娜、王三山,甚至長谷川、薛志升和帕克曼,他們都在努力活著,我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不可以像他們那樣努力活著?正確地說,我所負擔的,比他們這些智力健全、記憶完整的人更少,我沒有過去的苦難和壓抑,我背負的,不過是從恢複知覺的那一刻起,所經歷的這幾個小時而已,我有什麼資格不努力地活著?——
“這裡發生著很多事情,這些事情,這些人,不是善或惡的枯燥概念,而是活生生的代表,是道德底線的明確分界。既然我還有對善與惡的分辨能力,那麼在這個道德底線構築的天平上,我要站在屬於我的位置上!那個位置,是隻有我可以承擔的。我的對面,就是殘忍的敵人,但是我不會屈服,更不會輕易獻出自己或別人的生命。”有生以來,42號第一次表達了自己對自己的意見。
上田教授問道:“如果你的記憶恢複了,你發現你是憲兵的同夥,你還會這麼慷慨激昂嗎?”
“長谷川能原諒自己,我也可以。這不是為了逃避責任,我原諒自己,就像長谷川說的,是為了贖罪。這不是託辭,也不是花言巧語的欺騙,首先我一定要想辦法活著出去,也盡可能讓我周圍的人,以及這個地下我能救助的全體無辜者活著離開這裡。然後我會讓世人評判我的罪過,將我自己綁縛在道德和良知的天平上,任由評論,無論是什麼結果,我都可以接受。公開受刑和躲在密室裡自殺,雖然都是死,但公義也許就體現在這表現形式上的微妙區別上。有罪的人,就要心懷平靜去接受審判,不予逃避。如果我的罪孽,可以用我的生命來進行補償,則我可以在正義的法場上獻出我的生命。我不會自殺,因為如此,同樣是逃避了正義和道德的審判,因為這種審判,是不可以僅僅由自己來進行和執行的。而無論如何,我都要想辦法把我看到的聽到的,全都揭露出來,即使是透過別人的手和口。”
“或者不讓它被揭露出來。”上田教授意味深長地說道。
“什麼?”
“沒什麼。”上田教授眨了眨眼睛,說道:“這麼說,你已經決定要努力生存下去了?”
“是的。”
“你周圍的人,從此跟你有關繫了?”
“我的朋友將得到我最全力的保護,我的敵人會被我毫不留情的消滅!”
“誰是你的朋友?”
“現在,就是那些和我走在一起的隊友們。當我重生時,是他們在我身邊,所以,在我那短暫的只有幾個小時的新生中,無論他們本意為何,既然曾經互相支援,我就會認為他們是我的朋友。他們幫助過我,我也會保護他們。我們要一起離開地獄!雖然您說過,他們可能是我臆想出來的幻象,但是我覺得他們是真實存在的,也許現在還在什麼地方努力生活著,只要能離開這裡,我就要去尋找他們。就算他們真的是虛構的,也一定有現實的基礎,只要我去尋找,就會找到很多真正認識我的人,那樣我就將有機會找回我失去的過去。找到什麼,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但重要的是我從現在開始去尋找自己,哪怕要用一生時間也不在乎。當然,我首先要感謝您讓我重新認識到生活的意義。”
“恭喜。”上田教授微笑著對42號說道,“現在,你似乎已經有了繼續生存,不,更正確的說是繼續生活的勇氣和目標呢。”
“謝謝。”
“但是,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上田教授又把話題拉回了現實世界,“警察一直想要將你繩之以法,送你上絞刑架。現在只是由於佔領軍的幹涉,他們才暫時沒有行動。但是隨著美英等國與蘇聯在意識形態方面的角力逐漸加強,日本國內發生武裝革命的危險加劇,所以以美國為首的佔領軍對日本軍警勢力也逐漸有所退讓了。負責此案的佔領軍聯絡官已經暗示我可能近期就要把你移交給首都警公安科了,這樣一來的話,根據新公佈的公安法,你的案件可能會做快速不公開審理,根據以往的案例來看,用不了幾周的時間,你可能就會被處決了。”
“不行,我還沒有向世人說出我所知道的事情,i實驗區一定是存在的,實驗區裡發生的悲劇是絕對不可以被抹殺的,檔案可以被銷毀,但是我還可以說話。”
“警察如此急於想抓你,可能就是有人不想讓你說話呢?”
“這樣啊,您有沒有什麼辦法?”
“新的公安法規定,即使是精神病患者,如果其暴力傾向可能或已經危害到社會治安,其病症診斷也不作為終止處刑的依據呢。不過還有一個辦法……”
“請告訴我。”
“obotoy,或稱‘前額葉腦白質切斷術’。”上田教授的臉突然抽搐了一下,但42號並沒有注意到。
“請為我解釋一下。”
“這是現在在西方國家非常流行的一種簡單而先進的神經外科手術,簡單說就是切斷你大腦內一個重要的連線點,就可以一勞永逸地解除患者的暴力傾向和一些比較嚴重的精神病症狀。”
“似乎是對大腦做手術啊,會不會影響我的記憶和表達能力?”
“這是目前法庭可以採納的除死刑以外的唯一解決方法。不過,風險確實也是很大的……”
“我說過,我不會逃避,讓世人知道我見過的那些事情,也是我無法逃避的職責。請您準備手術吧。”
上田教授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凝視著什麼,突然,42號聽到教授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和窗外的什麼人說話,但從42號躺臥的角度,看不到窗外有任何人,實際上,透過紗簾,他只能看到窗外白茫茫的,沒有藍天,沒有白雲,沒有樹影,也看不到那隻無名的小鳥。
“您在和誰說話?”42號問道。
上田教授轉過頭來,因為背光的關系,42號看不到教授的表情。
“沒什麼,我親愛的朋友,一切正常。”
他走回床邊,從床頭拿起一根針管,說道:“手術很簡單,只要輕微麻醉即可,你不介意再睡個小覺吧?”
“當我醒來時,我還會記得這些嗎?”
“一定行,我親愛的朋友。”“上田教授”露出惡作劇成功似的笑容,語調似乎也有些不同。但42號只是凝視著天花板,並沒有察覺到什麼異樣。
黑暗突然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