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過了,你不要叫我大人,也不要用敬語和我說話。”
“對不起,大人……呃……岸本君。”
“這樣就好了。”岸本似乎很滿意的樣子。“講到哪兒了?對了,我們舉家來到滿洲,還看到了康德皇帝加冕的儀式,父親說這是好兆頭,能看到這樣的貴人是一生的福氣。真是奇怪,這麼早的事情我還記得……”
“後來,父親用姐姐的錢開了新的工廠,專門給滿洲的那些外國商人定製禮服,最讓他得意的,是他為蘇聯駐滿洲國的某外交官夫人訂做的熊皮大衣和禮帽,據說這位夫人回國後穿著這件大衣出席外交部的宴會,還得到了莫洛托夫外交部長的贊許。後來夫人還曾派人捎話來,想要再訂做一批這樣的衣服,還說要介紹父親到莫斯科去。父親那段時間高興的無以複加,甚至說如果能去蘇聯,就回日本把姐姐也接過去,不讓姐姐再受農民的欺負……”
岸本的眼睛露出一絲光彩,但隨即就消逝了:“可是誰也沒想到,正在大家以為事情有轉機的時候,大東亞聖戰突然爆發了,哥哥應徵入伍,父親的服裝廠也在關東軍的命令下改成了製作軍用皮帶和揹包的戰時工廠。即使是這樣,父親還是沒有氣餒,工廠做的揹包,據說是滿洲的陸軍兵工廠製品中最好的,我現在用的皮帶也是我家工廠的製品,並不是後來軍隊配發的那種粗糙的産品……”岸本的手在腰部上比劃著,並沒有發現自己的皮帶已經被解下來了。
“不但關東軍,後來連即將派往東南亞的一些部隊的長官也慕名而來,指名要我們的産品。父親雖然討厭戰爭,但是他覺得皮帶和揹包並不是殺人的兇器,也樂得做這種生意。”岸本突然嘆了一口氣,沉默了起來。
“後來呢?”鄭京宰似乎對岸本的獨白有了一些興趣。
“哥哥在南洋戰死了,半年以後死訊才傳過來,連遺體也沒有見到。據哥哥的戰友說,他們的部隊在瓜達卡那島上被美軍包圍,彈盡糧絕。哥哥得了瘧疾,卻沒有藥物,竟然就這麼死掉了。剩下的人在夜裡搭乘軍艦逃了回來,戰友雖然砍下了哥哥的右手想帶回來,但是當時非常混亂,大家爭先恐後的往船上擠,大隊長家傳的配刀都丟了,誰還會在意一個裝著死人右手的飯盒呢?”
“真是遺憾啊……”
“父親得知哥哥的死訊時,起初表現的很鎮靜,我記得他還對前來探望我們的哥哥的戰友說:‘想不到皇軍也會潰敗得如此狼狽,美軍竟然如此兇惡。’然後他還和對方交流了一些對時局的看法,還說了滿洲國已經得到國際承認,以後滿洲可能比日本還安全之類的話。可是後來,他就開始喝酒,以前他滴酒不沾,哥哥死後他就經常喝得爛醉如泥。工廠的事情,也都交給副經理處理。有一天晚上,他又喝醉了,我去接他,他卻對我說:‘文治,你是個不該活著的人啊,為了你,你的母親才死了。如果沒有你,你哥哥就算是獨子,可以不用那麼早就參軍,即使參軍,也不會被送去那麼遙遠的地方,死掉了連屍首都找不到,成為異鄉的孤魂野鬼,不能成佛。這都是因為你,你這個沒用的人還活著,不該死的人卻死了。’從那以後他就總是躲著我,喝酒,賭博,後來還染上了鴉片癮……”
“真是太遺憾了……”鄭京宰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父親討厭我,我也不想再留在家裡。父親以前總說我長的也像母親,現在他說看到我就覺得厭惡。也是,從小我身體就不太好,學習成績也不算好。而哥哥和姐姐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姐姐還差點上了日本女子大學校。但是我學習不好,其實是滿洲的日本先生水平太差了。但是父親不管這些,就是覺得我哪裡都不如哥哥,更比不上姐姐。既然這樣,我想,只要證明我也有能力,父親對我的看法終究會改變的。現在正在打仗,能證明我能力的最好辦法就是當兵。可是說來慚愧,我竟然三次體檢都沒有過關。要不是大東亞聖戰局勢不利,體檢要求放寬了一些,我可能現在還無法成為士兵吧……”
“原來是這樣……”
“可是,即使成為士兵,我還是不想殺人。我家是開皮革廠的,我見過很多動物被殺死。我總覺得,為了自己暖和就殺死一個生物,除非是為了求生,如果不殺就無法繼續生存,只有這樣才可以下手,否則都是不對的。我認識很多滿洲的獵戶,為我家的工廠提供皮革,他們的家裡,都有為被殺死的動物專門設立的祭壇。工廠的滿洲工人揹著我父親也設立過一個,我有時也偷偷去祭拜,還會對動物的亡靈說:‘請原諒我們家吧,只要存夠錢把姐姐接回來,我們就不殺生了。’其實這是說謊了,因為父親不在乎這些事情,他還想把工廠開到蘇聯去呢。我去祭拜的事情都不敢和他說,因為他肯定會更看不起我……”
鄭京宰沉默了。
“可是,我真的是不想殺人的!”岸本的聲音提高了一些,“我當兵,只是想鍛煉自己,讓自己成為真正的男人,讓父親和姐姐可以放心。但是,為什麼要殺人呢?大家都是一樣的人,有父母和兄弟姐妹,難道只是因為說的語言不同,有些人就可以被殺,另一些人就必須殺人嗎?剛到滿洲時,我們家很窮,經常受一些日本鄰居的欺負,連一些滿洲人都欺負我們。但是,就因為感覺自己受到了欺辱,認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就可以殺人嗎?更何況,被殺的人,大多是無辜的人,只是因為他們不懂如何回答問題,或者是在應該低頭的時候看了其他的方向,就要被捆起來,被別人用機關槍打死嗎?”
岸本突然掙紮著抬起上半身,一把抓住鄭京宰的胳膊,鄭京宰吃驚地發現,岸本竟然在流淚。
“我殺了人!我不但是個沒用的人,而且還是兇手,是殺人犯。他們說殺人是為了神國的理想,是為了大東亞共存共榮,是為了讓天皇陛下和大和民族實現世界新秩序,但是我不相信殺人可以拯救世界,人死了,親人和朋友會悲痛,會怨恨,會複仇,就像我哥哥死了,我的父親垮了,我有時候也會仇恨美國人,更仇恨讓我哥哥死在荒島的那些人。但是,這不是會讓世界更可怕麼?”
“那個,您也是奉命啊,是南少佐神志不清了,逼迫您執行的命令,不執行的話,說不定會遭到懲罰……”鄭京宰嚇了一跳,不知不覺又用上了敬語。
“不對,”岸本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他壓低聲音說道:“南沒有瘋,他跟我說過很多事,他也逼迫我做過很多作嘔的事,但是我知道他沒有瘋,沒有精神失常。他是害怕了,他跟我說過,他曾經參與過刺殺犬養毅首相的‘五·一五’密謀,日支戰爭中隨第六師團橫掃南京,在南洋小島上痛擊過英美鬼畜,還親手砍過俘虜的腦袋,這些都沒有讓他恐懼過,更沒有哪怕一丁點的後悔過。但是現在,他害怕了,這個地下實驗區有一個陰謀,一件讓南這種人都害怕的事情正在發生,我們都逃不掉……”
鄭京宰用力掙脫岸本的手,岸本像虛脫一樣倒回床上。
“岸本大人,您靜養一下吧,剛才上面似乎又發生了爆炸,從我的經驗判斷,一定是毛利大人或內山大人在指揮營救我們……不,是營救岸本大人您啊,您只要好好保重,內山大人他們到來時,一定要證明我們和叛黨不是一夥的。拜託了……”鄭京宰順勢跪在地上,向岸本行起了大禮。
“只要是警備隊的人下來,我一定會親自跟他們說的,你放心吧,這是我的贖罪。”
“太感謝了,請好好休息吧,我會叫人送食物來。”
“不必送來了,讓我到醫務室去。這是南少佐的房間,是個令人討厭的地方,我不想呆在這裡。”
“但是……”
“從醫務室到第二層的入口也稍微近一些,你難道不希望內山隊長或者其他什麼人下來時,首先看到我麼?”
“您說的對,我這就安排一下。”
“對啦,你最好再派個腿腳利索的人到上面去看看情況,萬一出口真的開啟了,我們得提前做好準備。你不希望內山隊長看到槍在你或者那些勞工手中吧?”
“大人您想的太周到了,我這就派人……”、
“都說了不要再用敬語了,你的年齡足夠和我父親稱兄道弟了。”
“是嗎?真是不好意思,習慣了,一時改不了口。那麼……岸本君,我這就安排這些事情。”
“是啊,這樣好多了。”岸本露出天真的微笑,好像一個稱謂的改變,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