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大軍開到大都城南部的麗正門外,淩沖命令部下向城上射出響箭,時候不大,只聽城門內一陣喧鬧,吊橋緩緩放下,大門也開啟了。淩沖一馬當先,手使一條白纓長槍,沖入門內。
淩沖今天是標準的將官打扮,頭戴一頂鐵襆頭,身披狻猊連環甲,外罩鸚哥綠的戰袍,胯下一匹青驄馬。戰陣上普通鋼刀殺傷力太弱,不便使用,因此拿了一條積竹杆的亮銀槍,手中一揮,招呼部屬跟進,當真是威風八面,殺氣騰騰。
他率領部下五百名刀牌手,搶入城去,只見守城的元兵正和左李的僕役莊客廝殺作一團。左李的莊客都頭裹著黃巾,以為標記。淩沖突然想到,香軍才起的時候,包括察罕帖木兒等護元的地方武裝,為了與其辨識,也都是頭裹黃巾;左李雖是香軍出身,現在歸附了明朝,自然不能戴紅巾,於是也改成了黃巾。十數年前,黃巾兵是敵人,十數年後,黃巾兵倒變了友軍,造化弄人,忒煞的可笑可嘆。
淩沖長槍起處,兩名元兵胸口中槍,慘呼著倒地。餘兵還想圍上來廝殺,只聽弓弦響處,腦後中箭,又倒下了三個。淩沖定睛望去,只見左李一身短打,手持一具大弓,正站在城牆上向他微笑哩。他不由心中贊嘆:“真個好箭法!”
此時,淩沖的部屬也都殺進了城門。元軍看到明軍入城,驚惶恐懼,發一聲喊,都四散奔逃了。淩沖招呼部下:“且護住了門,迎大將軍入城來。”自己率領一百餘人,並左李的僕役莊客,沖上街道,直往皇城殺來。
才殺到皇城崇天門前,只見數百名蒙古繡甲怯薛,鼓譟著從門內殺出。淩沖大喝一聲:“我大明百萬大軍已入城來,曉事的放下器械,饒爾不死!”槍隨聲到,早將一名怯薛咽喉洞穿,挑死在地。那些怯薛每日錦衣玉食,但知擺駕勢、逞威風,哪個識得上陣廝殺?見淩沖如此悍勇,都驚得不住倒退。淩沖身先士卒,殺入皇城。
正在殺得興起,忽然旁邊跳過來一個左李莊客,一把帶住淩沖的馬頭,急促地稟報道:“告將……將軍,主人在昭回坊左近遭遇一夥韃子,好生的厲害,主人贏他不得,已吃他打傷了也!”淩沖一愣:“甚麼韃子這般厲害?前面領路,等我去救你家主人!”
於是帶領兵馬從皇城東門殺出,直奔昭回坊。還沒趕到,先望見前面煙塵滾滾,人頭攢動,是數百名莊客與大將傅友德的部屬,將幾個人圍困在陔心。
淩沖正走間,又見十幾名莊客抬著一個擔架走過來。他急忙跳下馬去,看擔架上躺著的,果然正是左李。兩人在城門邊打個招呼,才過了不到一個時辰,此時的左李,早不複方才的英風豪氣,肩膀上裹著厚厚的繃帶,鮮血依舊泊泊湧出,沾汙了半邊身子,面白如紙,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
淩沖急忙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去搭他的脈門。左李微開雙眼,見了淩沖,勉強一笑:“在下無救的了。拜託將軍,千萬用左某的弓去射殺那個韃子,為在下報仇,則在下死而無恨!”說著,使個眼色,邊上莊客抬過他的大弓來。
淩沖察其脈相,果然是沒得救了,心情沉重,不禁眼眶濕潤。左李笑道:“韃子皇帝北遁,大明兵入大都,在下心願已了,死便死了……”掙紮著摘下自己左手拇指上的黑鐵扳指,給淩沖戴上。
淩沖接過大弓並一壺狼牙箭,都掛在自己馬上,向左李一點頭:“先生放心,淩某為你報仇去!”翻身上馬,挺槍就沖入前面的人群。眾明軍看到有將領過來,紛紛讓路,指點著說:“便是那個韃子,好生厲害,傷了咱們十來個兄弟!”
淩沖沖到近前,只見圈中伏屍數十具,中有一騎,馬上人不到三十歲年紀,頭戴氈帽,身穿皮甲,手持一柄精鋼打造的彎刀,殺得渾身是血,雙目盡赤。細一看,原來是老相識,正是察合臺汗國的王子,總領大都九城警巡事務的巴兒思!
淩沖一擰長槍,喝一聲:“你這韃子,兀自頑抗!”分心便刺。巴兒思看清來將是淩沖,獰笑道:“好個蠻子,今教你看成吉思汗的子孫,是如何死法!”彎刀一振,向淩沖頂門砍來。淩沖使槍一帶,避過來招,兩馬一錯蹬,回身一槍紮去。巴兒思大喊一聲,彎刀斬下,也不知這刀怎的如此鋒利,竟將那積竹塗漆的槍杆一揮為二。
淩沖一聲輕叱,把手中兩截槍杆,向巴兒思臉上擲去,趁機從腰下拔出刀來,跳離馬背,如大鳥般撲向敵人。八兒思躲過槍杆,彎刀上撩,被淩沖一招“蒼龍探爪”,把彎刀隔開,左掌奮起千鈞力量,當面打下。
巴兒思抬掌來迎,“呯”的一聲,全身巨震,竟然坐不穩鞍橋,被打落馬下。時隔年許未見,淩沖的功力早已超過他數倍,這一掌直打得他魂飛魄散,再無鬥志,急忙一個翻滾,站起來砍翻一名左李的莊客,搶了對方的坐騎,便往北方逃去。
淩沖借勢,在空中一個跟鬥,翻回自己的馬背,用刀身在馬臀上一拍,雙腿一夾,那馬“咴”的一聲,奮蹄追去。明軍看兩將廝殺,都往後暫退,讓開一塊空地,包圍圈變得相對鬆散,被巴兒思一沖,就沖開了一個缺口。巴兒思砍翻兩人,延著大街逃去,淩沖緊追不捨。
追出一箭地遠,淩沖心道:“左李的心願,如何不幫他完了?”收好鋼刀,就鞍橋上摘下那面大弓來。他奮起全身氣力,開弓搭箭,瞄準了一鬆弦,狼牙箭如流星般直插巴兒思的後心。
巴兒思聽得身後弓弦聲響,將身一側,反轉彎刀,“喀”的一聲,把箭格開,隨即冷笑道:“教你看我蒙古人的騎射!”也摘弓搭箭,反身射來。他拿的是左李莊客的軟弓,那支箭慢騰騰地飛近,淩沖伸出食中兩指,輕巧巧便夾住箭桿,笑道:“不過如此。”
兩人一逃一追,眼看過了警巡院。街邊不時有明軍上前阻攔,巴兒思不得縱馬馳騁,眼看就要被淩沖追上。突然間,他馬前青影一晃,隨即臉上吃痛,一個跟鬥倒翻了下來。
淩沖在後面看得清楚,原來那跳出來的不是旁人,卻是龔羅睺。只見他一掌正中巴兒思的面門,那蒙古王子一聲不吭,就此栽倒馬下,龔羅睺又往他前心補上一腳,了了性命。淩沖沖到面前,帶住戰馬,冷笑道:“你此時倒戈,以為殺了他便可將功贖罪麼?”
龔羅睺滿面堆笑,向淩沖一抱拳:“淩將軍別來無恙?”淩沖看見他就有氣,跳下馬來,狠狠一掌打去。龔羅睺合掌來迎,“嘭”的一聲,淩沖只覺得一道利箭般燥熱之氣透過自己掌心勞宮,直透手厥陰心包經,不由得後退一步,驚問道:“腐心蝕骨掌?!”
但淩沖的功力已非昔日可比,龔羅睺和他對了一掌,倒退兩步,如同大錘砸在心上一般,氣息幾乎走岔,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他看淩沖只退了一步,並且立刻就能開口說話,心中更是驚懼。淩沖冷哼一聲,揮掌正要再打,忽聽一人叫道:“淩將軍,且請住手!”
淩沖轉過身來,只見數十騎飛馳來到,當先一人銀盔素甲,正是大將傅友德。龔羅睺見了傅友德,急忙抱拳鞠躬,口呼:“傅將軍,淩將軍與在下舊有過節,還請傅將軍出面說合。”傅友德來到近前,跳下馬來,笑著對淩沖說:“龔先生先兩日已出城歸服於我。他雖舊曾為韃子做事,今日翻然改圖,若有前仇,且看我面上揭過了罷。”
淩沖心道:“你與我又不熟稔,你有多大面子?”但想想自己和龔羅睺也不算仇深似海,雖然他在丹楓九霞閣想要暗害自己,終究自己命大,沒能讓他得逞。國仇家恨,國仇為先,他是漢人,既然降順了,那就應該一致對外,不好再難為他了。可是此人儒雅相貌,卻是個陰毒小人,實在看著討厭。
他瞥了龔羅睺一眼,心說:“你既然降順了,如何又用腐心蝕骨掌來打我,若是兩年前的我呵,豈不遭你打殺了?這筆帳他日定要問你清算來。”勉強一抱拳:“既是傅將軍講情,今日便暫饒過他。”翻身上馬,駁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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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沖想想既然來到警巡院左近,這裡往清真居去不遠,如何不趁機風光地去接了艾布父女?他招攏自己的部屬,得意洋洋向東北方向馳去。還沒到地方,先吃了一驚,只見前面火光熊熊,濃煙繚繞,似乎是著起了大火!
破城時到處起火,原在意料之中。淩沖急忙縱馬趕去,不由叫一聲苦,只見清真居已經變成了一片瓦礫。他招呼眾軍救滅了火,就瓦礫中細細翻檢,卻不見人,也不見屍。淩沖心裡略微寬慰:“師父與他們在一處,斷無著了火不得逃出的道理。”叫小校找幾個鄰居來問,回答說艾布父女三天前就出城往親戚家避難去了。
淩沖長舒了一口氣,一顆懸起的心緩緩放下。可是又多少有些失望,心中暗暗對雪妮婭說:“娘子呵,不得看你丈夫領兵的英姿,你怕要懊悔一輩子哩!”他本想等中原光複,天下平定,就辭官隱居去的,自己難得做一回將領,恐怕也是畢生唯一的一次,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