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他們又往東去了?”淩沖一邊猜測,一邊回到高坡上牽了馬,繞個圈子,往東面探查下去。果然,花車的軌跡沿著道路一直往東。
此時已是黃昏,晚霞萬裡,四野一片橙黃。淩沖循著車跡追出三裡多地,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他怕附近有敵人,不敢點起火把,心道:“難道他們連夜趕路的麼?我不如先歇上一晚,明晨再追。天黑星暗,若追岔了道路,豈不糟糕?”
進入路邊樹林,他栓好戰馬,自己跳上一株大樹,橫躺在一根碗口粗細的樹枝上。原只想南來見王小姐最後一面,卻沒料到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自己又被捲了進去,真是世事無常。若不把王小姐救出來,自己勢必不能一甩袖子走人,趕回大都去。可是算算時日,艾布父女和義父、師父,都應該先後回到大都了,自己若不能盡早趕回,婚事再起波折,那可就悔之莫及了。
中州軍經此變亂,想必實力會遭到很大損傷,等西吳王討滅張士誠,一定會趁此時機迅速北上,掃蕩韃虜,恢複中原,那時即便擴廓帖木兒已經平息了貊高的叛亂,恐怕也無法阻擋南軍的前進步伐了。雖然把蒙古韃子趕出中原,恢複漢人的江山,這是淩沖從小的理想,但不知道為甚麼,想到王保保因此可能遭逢的悲慘下場,他卻有點高興不起來。
以王保保的性格,是不會向朱元璋俯首稱臣的,那麼戰敗之後,他就只有死路一條。雖然身處不同陣營,淩沖仍然把他當作朋友看待,朋友即將被殺,即便是罪有應得,誰也不會因此感到高興的。有甚麼辦法可以救下王保保一命呢?淩沖反複思量,不得要領。
躺在樹枝上,雖然身體無法輾轉反側,可是淩沖的心中卻一直都在輾轉反側,等到很晚才朦朧睡去。第二天天才放亮,他就醒了過來。伸個懶腰,跳下樹來打幾拳、踢踢腿,活動開了筋骨,他就立刻跳上馬去,繼續追蹤花車的下落。
花車的痕跡沿著道路一直向東,約摸二十餘裡處,轉而往東北去了。淩沖點頭:“不是說貊高在衛輝造反麼?看此路正是往衛輝方向去的也。”
衛輝在懷慶東偏北二百五十裡外。淩沖估摸路程,如果花車昨晚停留露宿,自己再過一個時辰就可追及,如果對方連夜趕路,則自己要等接近衛輝,才能趕上。果然不出他所料,才過辰初,就遠遠看到前面一大隊人馬,簇擁著一輛花車,正在匆匆前進。
淩沖不敢莽撞,看清楚了花車前進的方向,先抄小路,走山坡,穿樹林,驅馬趕到了道路前方。他把馬匹拴好,自己跳上路旁一株大樹,借樹葉隱藏身形,等待花車的到來。時候不大,果然被他等到了——只見花車前後簇擁著數百名頂盔貫甲計程車兵,花車垂著簾幕,看不清裡面狀況。
淩沖心想:“王小姐料在車中,不知可安全麼?駱星臣卻哪裡去了,是與王小姐一起躲在車裡,還是已然遭了毒手?”正想怎樣湊近去探查個究竟,卻突然看到花車旁邊一位老者跨馬而行,不是牟玄聖是誰?
淩沖嚇了一跳,往後便縮。樹葉“刷”的一響,牟玄聖已自察覺了,向他藏身的地方望過來,笑著招一招手:“既來了,如何不下來?”淩沖急忙向後躍去。牟玄聖左手一按馬背,騰空而起,空中幾個翻身,直向他撲了過來。
淩沖跳到後面一株大樹的樹梢上,絲毫不敢停留,一個跟鬥倒翻下去,穩穩落在馬背上。他先前將這匹奪來的戰馬栓在樹下,此刻不及解開韁繩,拔刀一揮,手提半截斷韁,催馬便跑。這邊牟玄聖也已追近,“呼”的一掌劈來。淩沖反身一掌迎去,掌力相碰,他只覺得手腕震抖,趁勢雙腿一夾馬腹,逃得更快。
身後遠遠傳來牟玄聖的聲音:“這廝,倒溜滑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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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沖策馬狂奔出四五裡地,這才緩緩帶住韁繩。他心道:“有那個魔頭在,我卻如何救得王小姐出來?”看花車行進的方向,果然是往衛輝去的,於是一駁馬頭,抄近路疾馳往衛輝城下,在前面埋伏等候。
衛輝治所在汲縣,是中書省軍事重鎮。淩沖午後到的衛輝,遠遠望去,城上旌旗飄揚,堞邊露出無數頭盔和長矛,門前也有數十名士兵,披堅執銳,警惕地盤查過往行人。淩沖心道:“這個正是要打仗的架式哩。如此我卻不易混進城中去。”於是在樹林中拴好戰馬,伏身路旁,靜靜等待。
等了一頓飯的時間,果然見士兵們簇擁著花車,沿著大路行進過來。淩沖稟住呼吸,藏身一處灌木叢中,小心地觀看。那花車行至衛輝城邊,領隊的軍官和守城士卒交談幾句,隊伍便開進城中去了。淩沖雖是心急如焚,生怕王小姐遭遇了不測,但也清楚地知道,有牟玄聖在,自己魯莽行動,完全於事無補。於是尋個城外的村莊,好好吃了一頓,打點精神,準備等到晚間再潛入城中,待機而動。
這一個下午,時間過得好慢。淩沖看那當空的紅日,總感覺象個調皮的孩子玩得瘋了,被父母催著回家一般,不情不願的,一步一停。他在郊外盤腿執行了兩遍大周天,再抬頭時,餘輝如畫,天卻仍然未黑。
好不容易等到四野靜默,繁星當空,他整束衣服,把鋼刀銜在口中,慢慢潛近城牆。此番卻與潛入湖州時不同,事先沒有準備,身邊未帶撓索。他只好運用指上功夫,一提氣,十指摳住城磚間的縫隙,慢慢向上爬去。
汲縣城要比湖州城高上丈餘,城上又燈籠火把,耀如白晝。淩沖小心翼翼地攀爬到距離城堞三尺多遠的地方,停下動作,凝神靜聽。他聽見城上有行走之聲,耐心分辨,似乎是兩人一組的巡邏衛兵來回走動,兩隊間隔不過半盞茶時分。他足足在城牆上潛伏了一頓飯功夫,十指都已經痠麻了,才終於得著一個機會,提氣縱躍,輕巧巧躍上了城堞。
兩個巡邏兵正向著這個方向走來,看到火把映照下,一個黑影在堞上閃現,急忙端起兵器,喝問道:“甚麼人?!”話音才落,那黑影已到眼前,刀光一閃,兩名士兵全都咽喉被割,摔倒在地。
淩沖一招得手,才松一口氣,卻聽見腳步聲響,原來另一組士兵聽到響動,挺著矛長,匆匆奔了過來。淩沖心道:“中州軍果然防備嚴密,比起那張士誠的湖州來,不可同日而語。”一個閃身跳過去,砍倒一名士兵,卻將鋼刀架在另一名士兵的脖子上,並順手拿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名士兵想要叫喊,被淩沖在他耳邊輕聲喝道:“敢叫,便取了你性命!”嚇得急忙把話嚥了回去,只喉頭“啞”的一聲,長長吐了口氣。淩沖扯著他來到城樓陰影處,輕聲問道:“我來問你,那貊高現居何處?”
原來淩沖算計著,王小姐八成被囚禁在貊高府中,就算不是,自己若能挾持了貊高,也可換得王小姐平安。那名士兵聽問,結結巴巴地回答:“在城北府衙中,小……小人才到衛輝,卻不識得路徑。”東路口音,料是貊高帶來的山東兵馬。
淩沖駢指在那士兵肋下一點,把他放倒在地,隨即尋路跳下城去。一路向北,半途又襲擊了兩個巡邏小隊,抓著名士兵查問方向,直到三更左右,才來到衛輝路府衙旁邊。
府衙旁火把照耀,守衛嚴密,但這卻攔不住淩沖了。他尋著一個暗影,輕輕翻過牆去。料想防衛最嚴密的所在,便是囚禁王小姐的地方,或者是貊高的起居處,於是潛行摸將過去。時候不大,來到一個小院中,看院子偏房燈光耀眼,也不知道點了多少蠟燭、油燈。他蹩過去,側耳傾聽屋內動靜。
只聽一人說道:“末將也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然,郡主寬宥。”似乎便是貊高的聲音。淩沖心下大喜,繼續傾聽,果然聽到了王小姐的聲音:“哼,你懼那些亂兵,便不懼我兄長了麼?”語氣憤怒,但並無痛苦、羞愧等感情色彩,淩沖聽了,寬慰不少。
貊高嘆口氣,說道:“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亂兵們鋼刀架到項上,末將豈敢不從?我豈不懼大王,便末將這點點人馬,這些微末道行,如何敢與大王對陣?天幸郡主落在某的手中,料大王投鼠忌器,再不敢來廝殺的。”
王小姐更加憤怒,罵道:“鼠輩!狗賊!汝欲以我來要挾我兄,奸謀須難得懲!我兄英雄豪傑,志在天下,豈能為我一個女子,向你這惡賊低頭?!”貊高陰笑道:“大王自然不會向某低頭,只消他礙著郡主安危,行軍遲緩一些,末將便有勝算。”
王小姐罵道:“你這背主奸賊,便不怕天下人恥笑麼?!”“何為背主?”貊高“嘿嘿”笑道,“他王保保不遵朝廷號令,擅殺天使,才是背主哩。我已使胡安之往大都去奏明朝廷,王保保勾通南賊,意圖謀反,某故屯兵衛輝,以塞其北犯之路。料朝廷不日下詔,定與我加官進爵哩。那時節,誰忠誰奸,自然分明。”
淩沖心說:“好冠冕堂皇的狗屁話!”輕輕伸出舌頭來舔破窗紙,向內張望。只見王小姐坐在椅子上,沒遭綁縛,但似乎是被點了軟麻xue道,一動不動。貊高就站在她身前,態度似乎頗為恭敬。他側耳靜聽,屋中沒有第三個人的呼吸聲——想必貊高知道王小姐柔弱,不怕她抵抗和逃走,因此把不相幹的人都遣出去了。
只聽王小姐又罵了幾句“惡賊”,貊高笑道:“郡主天姿國色,輕嗔薄怒,更見風韻……”淩沖心裡罵道:“她活剮了你的心都有哩,甚麼輕嗔薄怒?這賊,還敢口出瘋話!”只聽貊高又說:“這般一個尤物,送了去與關世傑,忒煞的可惜了……”
淩沖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怕夜長夢多,更怕牟玄聖要是突然出現,自己就再沒有救人的機會了,於是凝定精神,猛然一掌劈碎窗欞,縱身跳進屋去。
貊高聽得響動,向後退一步,轉過身來。淩沖一刀向他當頭劈去。他知道貊高是中州軍大將,自然武藝精熟,這一刀並沒想斫了貊高,只想趁他閃避時,自己左手直進,去點他的xue道。王小姐看清來者是誰,急忙叫道:“淩大哥,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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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關於貊高兵變
貊高兵變,一說是在至正二十七年的七月,是說是在八月。《庚申外史》記載:“貊高部將多孛羅之黨,行至衛輝,夜聚謀曰:‘朝廷用我敵南軍,今李思齊乃官軍也,以官軍殺官軍如何?’於是,河西平章、船張知院、沙劉參政拔劍誓曰:‘不必多言,五鼓罷,扶貊高作總兵。不從,則殺作血城以去!’八月六日,天未明,如其言以叛。”
拙作中為了情節的需要,把兵變時間提前了幾天。不得不然,特此說明。另外說明一點,拙作中許多資料,都來源於明末錢謙益作的《國初群雄事略》一書。此書廣徵博引,備述元末群雄,如陳友諒、張士誠、王保保、李思齊、納哈出等人事跡,史料價值非常之高。錢謙益是東林搖擺領袖,南明投降元老,文章上乘,品德下賤,不過僅論這一部書,他也可以不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