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前後兩條大船已經緩緩駛近,放下小艇來搶救落水的人。只聽一條船上有人在叫:“明王在此,尋著了明王陛下也!”彭素王聞言,抓過一節斷桅,在船板上一撐,已如大鳥般飛躍上了彼船。
淩沖不敢有樣學樣,依前跳入水中,游上那條大船。才上甲板,只聽一人喝道:“尊駕是誰?!”聽聲音,似乎是西吳大將廖永忠。
淩沖和廖永忠並不熟稔,只在朱元璋處見過幾面。廖永忠的兄長廖永安,原為巢湖水賊,因主動歸降朱元璋而深受器重,至正十九年兵敗為張士誠所俘,此後下落不明。朱元璋因此更加憐惜廖永忠,付他方面重任。廖永忠雖然年輕,倒也不負厚望,在與陳友諒及其子陳理的戰鬥中屢建奇功。
此時再看廖永忠,只見他三十多歲年紀,中等身材,黃面短須,身披紅袍,因為江上風冷,所以外面還裹了一件皮裘,乍看哪裡象大將,倒似鄉宦公子。彭素王就在他身前,俯身在檢視著一些甚麼。淩沖叫道:“廖將軍,某是懷遠淩沖,你可還記得我麼?”
聽到淩沖講話,彭素王轉過頭來,臉上神色,似悲似怒:“明王已崩……”淩沖大驚:“你說甚麼?!”一個箭步沖過去。只見船板上躺著一個年輕人,頭戴金冠,身穿黃袍,滿身是水,面色鐵青。他伸手一按此人的手腕,果然已經無脈了。
淩沖抬起頭來,問廖永忠道:“廖將軍,這……這真個是明王陛下麼?”廖永忠擠擠眼睛,假裝拭淚:“正是明王陛下。我保護不周,致使陛下駕崩,真個百死莫贖哩。”但聽聲音,卻似乎並不怎麼悲傷。
彭素王冷哼一聲:“百死莫贖的豈止是你!”站起身來:“船是遭人鑿沉的,且拿來細細審問。”說著,一個跟鬥翻下船去。廖永忠喝道:“你卻是誰?休要逃走!”淩沖不理他,跟著彭素王跳下船去。只見彭素王已經搶了一條小艇,向岸邊劃去。
淩沖也跳上一條小艇,叫艇上軍士速速搖槳。軍士們不知道他是甚麼人,都眼望大船上廖永忠,等他示下。淩沖心中煩躁,一腳一個,把那些軍士都踹下水去,自己劃槳,慢慢接近岸邊。
才上岸,只見彭素王的背影微微顫抖,呆立不動。淩沖上前問道:“前輩,又怎的了?”彭素王一指面前,只見先前被他踢倒在那個黑衣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口鼻中黑血不斷湧出,眼見得是不活了。
“賊子服毒自盡了,”彭素王狠狠地冷笑道,“但我已知是誰指使的他們!”淩沖心中突然一驚,問道:“莫非是擴廓帖木兒遣來的刺客麼?”彭素王雙眉一軒,突然放聲大笑:“退思你忒良善了也,不曉得人間鬼蜮伎倆。”他轉身一指江中:“你且看那裡!”
淩沖轉過頭去,只見江上剩餘的那兩條大船已經駛向江心,正逆水往下游而去。“若與他無幹,”彭素王冷笑道,“他逃的甚麼?”“想是急往應天,去報陛下的死訊哩,”淩沖驚問,“前輩莫非懷疑是廖永忠要害明王性命?”
彭素王皺眉望他一眼:“你是真個懵懂,還是特意為他掩飾?廖永忠甚麼人,怎敢加害明王?這個若非朱元璋的指使,憑他吃了熊心豹膽,焉敢犯上?!”淩沖嚇得後退一步:“怎會……西吳王斷不會如此作為,前輩休要亂想!”
彭素王冷笑道:“我還以君子之心揣度他,當他只想受禪為君,不會傷害明王性命。是呵,是呵,白蓮是妖,紅巾是妖,小明王韓林兒自然是妖魔魁首,明王不死,韓宋不亡,他朱某怎能名正言順地身登九五哩?!”
淩沖的理智告訴自己,彭素王分析得很有道理,但在感情方面,他卻無法接受。才要開口辯駁,只聽彭素王又道:“若非廖永忠守備鬆懈,這些賊子怎能輕易潛入?船沉不過片刻,明王如何便溺死了?明王既歿,他不搜尋兇手,反匆匆逃走,又是何道理?休說你的目是盲的,耳是聾的,便看不到,聽不到這些真相哩!”
淩沖道:“且待回應天去見西吳王,看他如何解釋。”彭素王冷笑道:“他如何肯解釋?你見了此事,再休回應天去呵,防他殺人滅口。”說著話,狠狠地一跺腳:“此人如此陰毒,怎好教他坐了天下,豈不害苦了百姓!”一個縱身,跳回小艇上去。淩沖驚問:“前輩哪裡去?”彭素王端起槳來:“我躡上去看個究竟。嘿嘿,雖則荊軻刺秦,非英雄所為,但此人狠毒至此,不殺他是蒼生之禍哩!”
淩沖聽他說要去行刺朱元璋,又驚又怕,急忙也跳上另一條小艇,一邊叫:“前輩且慢,容再商議……”彭素王喝道:“商議甚麼?!你且看他如何處置廖永忠。正如司馬昭弒了魏帝曹髦,他若肯殺賈充,還可說與其無幹,他縱放了賈充呵,其心豈非路人皆知!”
他是拿三國的史事來做比喻:魏帝曹髦痛恨司馬昭擅權,親自率領宮中侍衛、僮僕三百餘人,殺向司馬昭的府邸。才出南門,就被司馬昭的親信賈充率領千餘名士兵攔住。曹髦仗著天子的威勢,親沖敵陣,無人敢擋。賈充大叫:“司馬家事若敗,汝等豈複有種乎?何不出擊!”於是帳下驍將成氏兄弟冒陣突前,一矛將皇帝刺死。事後,太尉陳泰請殺賈充以正視聽,可是司馬昭只肯砍掉成氏兄弟,連賈充的毫毛都沒有碰。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從這個故事裡引申出來的。
淩沖頭昏腦漲,理智與感情不斷交鋒,不知道是該怨恨朱元璋好,還是該承認這是政治需要,不得不為好。他雖然跳上小艇,卻四肢僵硬,動作紆緩,才剛拾起槳來,看彭素王已經逆水扳槳,去得遠了。他本不慣操舟,手忙腳亂的,直到天亮,才駛出一裡多地,幹脆橫渡長江,靠上南岸,然後找個集市買了匹馬,飛一般向應天馳去。
距離應天越近,他心中越是忐忑。這個時候,事情的真相,乃至是非對錯,似乎都已經不重要了,他擔心彭素王真的仿效專諸刺僚、荊軻入秦,把朱元璋給害死了。朱元璋若死,西吳政權立刻分崩離析,堅持了二十年的反元鬥爭,就要毀於一旦!
飛馳入應天城,才到王府門口,就有一名侍衛上前來拉住馬韁:“大王正在等候官人,官人速往書房去來。”淩沖一個翻身,跳下馬來,直往府中跑去。還沒到書房門口,突然一個人影從斜刺裡跳出來,一把扣住他的脈門:“退思,何事如此慌張?”
淩沖大驚,彭素王“再休回應天去呵,防他殺人滅口”的話猛然湧上腦際。他定睛一看,舒了口氣,抓住自己手腕的,原來是顛仙人周顛。淩沖急忙鞠躬道:“仙人在此最好。我有要事要面見大王。”
周顛一拉他的手:“且隨我來。”淩沖跟著他進入書房,只見書房中除朱元璋外,還有軍師胡惟庸。兩人神色都頗緊張,正湊在一起商量著甚麼。周顛輕輕放開淩沖的手,淩沖向上一揖:“大王,軍師,明王駕崩之事,可知曉了麼?”
朱元璋抬起頭來,望他一眼,滿臉沉痛之色:“退思來了。此事廖永忠已遣人快馬傳報,我才知曉——哼,這廝衛護明王不力,我必重罰之!”
淩沖問:“不知大王待怎樣處罰廖將軍。”朱元璋惡狠狠地道:“若非其兄有大功於國,且尚陷賊中,我就斫了他狗頭,有何不可?此番歸來,定要削他封邑,並賞一頓板子,以為疏忽之戒哩!”他表情似乎非常憤怒兇狠,可講出來的處罰辦法,卻分明是將板子高高舉起,然後輕輕放下,照顧一下觀眾的情緒而已。淩沖想起彭素王的話,心裡不禁“格登”一下。
淩沖忙道:“此番明王覆舟,雖是廖將軍衛護不力,實則有人暗害!”朱元璋猛然站起身來,驚問道:“竟有此事?!”於是淩沖簡單扼要地把事件的先後經過講述一遍,並說:“那彭素王疑是大王遣廖將軍害了明王性命,故此要來應天尋大王理論。我怕大王遭逢不測,速速趕回來報信。”
這話不說還則罷了,話一出口,朱元璋拍案大怒,雙眉倒立,眼中如要噴出火來:“甚麼狗屁,好生無理!我為甚要害明王陛下?!”淩沖看他似乎是真的動怒,心中也不禁疑惑。本來他雖然認為彭素王的推測很有道理,但道理和事實間還是有差距的。何況小明王韓林兒不過一個一無是處的傀儡,廖永忠卻是能徵慣戰的大將,為了小明王之死,而讓廖永忠填命,朱元璋不願意這麼幹,也是情理中事。
淩沖知道廖永忠雖然善戰,但是頭腦簡單,做事不夠謹慎。護衛不力,事發後沒有及時追緝兇手,他犯這種錯誤也不會令人感到奇怪。朱元璋識人不明,重任交錯了肩膀,因此就推匯出是朱元璋主使廖永忠暗害了小明王,也多少有點牽強。
胡惟庸急忙解勸說:“大王息怒,且細細查問。”轉向淩沖:“退思,你且將經過再詳細描述一番,休錯過一點關節。”淩沖想了想,就從自己遇見彭素王開始,把經過又詳細說了一遍。胡惟庸望一眼周顛,冷笑道:“我知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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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關於韓林兒之死
《明史·韓林兒傳》記載:“又二年,林兒卒。或曰太祖命廖永忠迎林兒歸應天,至瓜步,覆舟沉於江雲。”《廖永忠傳》也說:“初,韓林兒在滁州,太祖遣永忠迎歸應天,至瓜步覆其舟死,帝以咎永忠。”但這終究是一場事故呢,還是一個陰謀呢,本著成王敗寇和為尊者諱的舊史原則,正史記載當然語焉不詳,難窺端倪。
《通鑒博論》上說:“丙午歲,廖永忠沉韓林兒於瓜埠。太祖惡永忠之不義,後賜死。”認為不是事故而是陰謀,但這陰謀是廖永忠自為,不幹朱元璋的事。可是廖永忠死於洪武八年三月,是“坐僭用龍鳳諸不法事,賜死”。犯了殺害小明王這樣大罪,時隔九年才取他性命,也太說不通了吧。
《國初群雄事略》引高岱評韓宋政權之語,一付奴才嘴臉,大說混話。他說:“我聖祖之開創,於宋毫無發藉,以和陽郭子興)一命,奉之終身。至安豐之圍,尺書告急,即親將赴援……卒以脫林兒於虎口。林兒不死不改元,下令猶以皇帝令旨先之,恐漢高之於義帝、光武之於更始未必能若是也。嗚呼,明之德可謂至德也已矣!”
倒是同書後引李文鳳的評論,還算是公道話。他說韓宋率先起義,好比秦末的陳勝、吳廣,“後之議者猶曰秦民之湯、武也”。韓宋輝煌的時候,“據河南,蕩山東,躪趙魏,躒上都,入遼東,略關西,下江南,大抵盡宋之將帥,不謂之中國之湯、武不可也”。而當朱元璋在江南擴充實力之時,“元之不能以匹馬、只輪渡江左者,以有宋為悍蔽也。韓氏君臣非特有功於中國,其亦大有功於我明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