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人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心說怎麼和彭瑩玉臨終前一樣,一副交代後事的氣氛。他只好低著頭走上兩步,來到床邊。
“我便在這一兩日要去了,也無甚麼遺憾,”韓邦道靜靜躺了一會兒,才眼望著帳道,“只是放心不下萼兒……”“爹爹……”綠萼撲到他的身上,低聲抽泣起來。
韓邦道輕輕撫o著綠萼的長發,微笑道:“傻丫頭,人莫不有死,哭些甚麼?”他突然望向杞人:“她也甚是苦命,才死了丈夫,我這……”
杞人深吸一口氣:“你且放心,我,我會好生照顧她的,便如待親生侄女一般。”韓邦道突然變了臉色:“本非親生,哪裡能當親生的一般?!”
杞人愣在當地。韓邦道怒色稍霽:“我喚你一聲兄弟只是客氣來,咱們既非親眷,也非同一師承,你與文煥亡父也不過道義之交……”杞人一顆心“撲通通”地亂跳,連大氣也不敢出。
韓邦道繼續說道:“你年紀也不甚大,正當壯年……萼兒年輕守寡,這今後……今後可怎生孤單度日……我今將她付託於你,你可願照顧她一生一世麼?”
杞人腦筋再木,也聽得明白韓邦道究竟是在說些甚麼了,當下更是慌得手足無措,囁嚅了兩聲,沒敢回答。“果然哩,”韓邦道的臉色重新又沉了下來,“我知你嫌棄她是個寡婦!”
“不,不是……”杞人一著急就結巴,這回結巴得最厲害。他偷眼瞧瞧綠萼,綠萼早已經停止了抽泣,恰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爹,你在講些甚麼呀!”“講甚麼,講你的終身哩!”韓邦道擺出了做父親的威嚴,“你若願意,休得開口,有爹爹與你做主。若不願意,卻又為何這兩日盡在我耳邊叨嘮‘陳師叔’長,‘陳師叔’短的?”
“我,我……”綠萼的面孔羞得通紅,“我只當他是長輩哩……”“少掉花槍,”韓邦道說道,“你娘走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將你拉扯大,你這點點小心思,爹怎看不明白?”說著話,又轉向杞人:“大丈夫休婆婆媽媽的,是否答允,給我個回複——莫非,你怕低了輩分?”
“哪,哪裡……”杞人結結巴巴地回答。韓邦道追問:“那是嫌我女兒不漂亮,不賢慧麼?”“不,不,”杞人的臉只有比綠萼漲得更紅,彷彿關雲長再世,“她,她,漂亮得很,賢慧得很……”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韓邦道皺眉道,“卻又為的何來?”杞人回答道:“是,是我……在下高攀不起,在下不過,不過一個廚子……”韓邦道撇撇嘴:“想那興周呂望,不過渭水漁夫,輔漢諸葛,臥龍岡上農人,陶朱公做了行商,張子房漂泊江湖——你是市井隱逸,難道我不曉得麼?門戶登對,我說是便是了。你道我這老眼懵懂,挑錯了女婿?若如此,你剜了我雙目去!”
“不,不,不……”杞人這時候只說得出一個“不”字來。“好罷,”韓邦道抓住杞人的手,“我是將死之人,你休教我死不瞑目。你若答允了,便跪下來磕個頭,喚聲‘岳丈’,若定不肯使我安心,要我閻羅殿裡做個怨鬼,那便竹竿似立著休動。”
韓邦道這話說得狠,這哪裡是談婚,離逼婚也就不遠了。杞人偷眼再瞧瞧綠萼,只見綠萼也正悄悄望向他。四目相交,綠萼的臉更是羞得通紅,急忙轉回頭去,杞人卻突然覺得膝蓋一軟,順勢就跪了下去。“叫啊,喚‘岳丈’啊。”韓邦道“哈哈”大笑。杞人感覺自己似乎是張了張嘴,但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來,可就連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韓邦道笑了一陣,突然咳嗽起來,綠萼趕緊去撫他的胸口。韓邦道揮揮手,勉強說道:“……不礙的……你去扶你好女婿起來,先出去罷,我一個人靜一會。”“好女婿”這三個字,聽得綠萼和杞人都是既羞且喜,杞人沒等綠萼來扶,趕緊爬了起來。綠萼取過藥來:“爹爹,你先吃了藥罷。”
韓邦道嘆一口氣,只好就女兒手上把藥喝了,又擺擺手,兩人只得並肩告退出來。杞人只覺得自己行走在雲堆裡,腳下飄飄然的,不知怎麼的就已經離開了臥室。綠萼掩上門,低聲說道:“陳師叔,我爹他這般逼迫你……”
雖然綠萼的聲音細得好象蚊子叫,杞人倒聽得清清楚楚。此刻身外萬物,對杞人來說,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如置身夢境。他偷偷掐了大腿一把,強自把自己從雲端裡扯下來,也輕聲說道:“不,不,不,說甚麼逼迫……我,我自知高攀不上,我,我……”
我怎麼樣?是要允諾麼,總覺得不大對勁。要婉辭呢,又實在可惜,而且怕傷了綠萼的自尊。杞人囁嚅半晌,只好把頭低下去,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綠萼也不知道再說甚麼好,羞得也低下了頭。兩人各自望著自己的腳尖,良久不言不動。空氣在這一剎那,也似乎凝固了不再流動似的……
※※※
這精彩的一幕,被躲在不遠處廊柱後的冷謙和郭漢傑看得清清楚楚。“啊哈,”冷謙陰陽怪氣地笑道,“漢傑,你便快有師母了,知道麼?”“這個,”郭漢傑老實人不老實,“我早便猜著啦,不過恁麼快,倒是意料之外。”
“定是韓邦道託孤哩,”冷謙笑道,“他們兩個雖在心裡你情我願的,若非用棍子趕,哪裡會走到一處去?”“師父麵皮忒薄,”郭漢傑說道,“若換了是我……”
“換了你,哪個傻婆娘肯要?”冷謙擺擺手,“走,且向韓邦道賀喜去。”
兩人躡手躡腳地從廊柱後面蹩出來,經過杞人和綠萼身邊,竟然沒被發現。冷謙舉起袖子,在杞人眼前揮了揮:“此番真的著了魔也。”笑一笑,推開臥房的門,就走了進去。
來到韓邦道床前,先唱了個喏,然後冷謙就伸出手去,給韓邦道把脈。韓邦道睜開眼睛望望他:“有甚麼用?陰司的無常便在門外,這便要鎖了我去也。”
冷謙搖搖頭:“你傷勢本不重的,不肯善加調養,才耽擱到今日地步。我是救你不活了,這數日無常便來拘了你去。只令愛好可憐煞,自此守喪三年,不得談論婚嫁,孤寂一人,獨守空房以對青燈……”
韓邦道瞿然一驚:“你說甚麼?”“我說甚麼?”冷謙笑道,“我勸你好生吃藥將養著,我每日子午二時助你行氣活血,還可多活十餘日,趁此先將他二人的婚事操辦了,豈不是好?你便去了,也無憾也!”
“你都聽得了,”韓邦道嘆口氣,“講得也有理。只我這般模樣,再無力操辦了,都有勞賢弟了也。”冷謙一拍胸脯:“包在某身上便是!”
※※※
就這樣,不顧杞人和綠萼的反對,冷謙就為他們操辦了婚事。他既作媒人,也暫充男方子弟兼作使者,匆忙準備了頭面首飾、一頭小羊、兩瓶村醪,到韓邦道床前來下聘。韓邦道起不了床,告不了廟,就寫了祖宗牌位,放在床前,勉力支撐起身子,作了幾揖,叫綠萼拿過皇歷來看,三月廿一日是中吉之日,遂訂為婚期。
到了日子,也沒延請多少賓客,只有濠州城裡的幾家親眷,及代表著郭子興的湯和,十餘人擺了兩桌酒席。杞人騎毛驢出了前門,繞韓家莊大半圈,從後門進來。綠萼紅巾蓋頭,由杞人扶著上了驢,接出後門,一般繞著圈子,再度進了韓家莊。鼓吹聲響得熱鬧,一眾賓客聽了,紛紛起身迎候。新人進了正廳,只見韓邦道面色灰暗,被兩名僕役攙扶著,掙紮著前來坐著受了三拜,又被摻回屋去歇息。東廂房早經打掃清潔,作為洞房,僕婦們擁著新人進去。禮儀諸多減省,只有好酒好菜,絕不吝惜,流水般給客人送上來。
婚後才七天,韓邦道終於油盡燈枯,撒手西去了。就這樣,婚禮剛完,又忙著辦喪事,杞人缺乏處理這種事情的能力,也全靠冷謙一人操辦,冷謙忙前跑後,時常私下對郭漢傑苦笑:“這都是我自招惹來的哩。”濠州帥郭子興親來弔唁,這次喪禮,可比先前的婚禮要隆重多了。湯和也跟著郭子興來到韓家莊上,悄悄詢問杞人今後的打算。杞人嘆口氣:“我卻住不慣這偌大莊院,待除了服,便尋家館子去做本行罷。”
杞人、綠萼守喪一年多,到了至正十四年的七月,朱元璋升任總管,攻克滁州,湯和在他麾下為將,就在滁州城外蓋起了一家小小的酒館,請杞人師徒前往打理。朱元璋很喜歡吃杞人炒的菜,雖然現在身份不同以往了,仍然經常帶著湯和、鄧愈、吳禎等人微服出城,到杞人的酒館裡來偷得浮生半日。杞人在滁州城外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至正二十五年,也即宋小明王韓林兒龍鳳十一年,才搬去應天府。
就在他遷往滁州的第三個月,也就是至正十四年的九月,元太師脫脫再度南下,總制諸王、諸省軍馬,鎮壓在高郵造反、僭稱大周皇帝的張士誠,嚇得張士誠去了帝號,俯首請降。十二月,脫脫突然接到皇帝的詔書,責備他“老師費財,坐視盜寇”,削去他的官職,暫時安置淮安。脫脫知道這是素來與自己不合的中書平章政事哈麻進獻讒言的結果,他放聲大哭,孤身馳馬向北跑去,麾下百萬大軍,頃刻奔散。
第二年的十二月,脫脫在流放地雲南被毒死。元朝這株參天巨樹,最後一支還能抽芽的枝條——即使是長歪了的枝條——也被折斷了,他距離死亡,也就已經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