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人是從韓家莊裡出來的,一路向南走,又走了一裡多路,突然看見郭漢傑低了頭,跪在路邊迎候。“這是做甚麼?”杞人上前去扶他起來,“在這裡等了許久麼?”
郭漢傑看到杞人,高興得臉上的刀疤都似乎在放光:“師父在韓家莊上住著,有要事辦理,著徒弟在這裡等候師父,徒弟便每日在此恭迎哩。天幸師父終於來了!”說完這些,突然收斂了笑容:“師父有位老友,正在我那裡……”
“老友?”杞人奇道,“是甚麼人?”“師父且隨徒弟去,一看便知,”郭漢傑一邊向冷謙抱拳行禮,一邊說,“幸是師父今日到了,若遲得一兩日,怕是不得見最後一面哩。”
杞人心裡“咯噔”一下,連聲問道:“究竟是甚麼人?怎麼叫不得見最後一面?”郭漢傑扯著他的袖子:“徒弟笨嘴拙舌,不曉得從哪裡講起才好。師父見了便知。”
三人轉個彎,又向西走了一程,這裡有個殘破的村子,村民多姓馮,因此叫做馮家村,郭漢傑和淩小虎就暫時寄住在這裡。才進村子,冷謙突然停住腳步。“怎的了?”杞人問道。冷謙擺擺手,閉上眼睛,少頃,皺眉道:“有殺氣!”
“甚麼?殺氣?”郭漢傑按捺不住心中的驚恐焦急,撇開杞人,徑自向前奔去。杞人和冷謙急忙跟上,果然聽到前面兵刃交擊和呼喝之聲大作。揣摸方位,正是郭漢傑落腳的民家附近。
冷謙一邊跑著,一邊側耳傾聽:“七八個庸手……咦,還真得個高手在彼。”說著話,已經奔到近前,只見果然有九個人正“叮叮當當”地混戰在一起。
當先四條大漢,一刀、一斧,一個揮動鐵鞭,一個舞開紅纓長槍,圍住個高大番僧,正在惡鬥。另有一人使得好鐵叉,堵在郭漢傑寄住的茅屋門前,攔住三名蒙古軍官,不放他們沖進去。
郭漢傑看那四人對抗番僧,配合默契,尚能長久支援,那使叉的雖然進退頗有法度,但雙拳不敵四手,已經漸漸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他急忙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揮拳接下了一名蒙古軍官的攻擊。
那使叉的漢子見他空著手與敵人交戰,心中頗過意不去,叫道:“多謝好漢相助。這幾個韃子小可尚能料理,請好漢去保護屋中的人如何?”
郭漢傑“啊呦”一聲,心說怎麼把屋裡的人給忘記了,急忙連環三拳逼退了當面的蒙古軍官,一個錯步,從那使叉的漢子身邊擠了進去。
杞人剛打過一架,實在心中煩躁,看那使叉的漢子一時還不會失手,也便不著急上前幫忙,轉頭去細看另外一邊格鬥的場面。但見那番僧手中好大一柄銅錘,武藝高強,以一敵四,兀自進攻多,遮攔少。那使刀、斧、鞭、槍的四人招術雖也不俗,卻都畏懼他力氣大,不敢和錘頭硬碰。四人似乎心意相通,每每以三般兵器牽制敵招,另一樣兵器就趁機往內圈搶進,來來往往,倒也殺得好看。
杞人看那番僧,滿頭紅發,只覺相貌好生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這邊冷謙可按捺不住了,笑一聲:“先進屋看你老友去。”一雙肉掌就直往圍攻那使叉漢子的三名蒙古軍官當中插下。
這些蒙古軍官看他長得瘦小,又哪放在眼裡,卻不料聲隨掌到,三人幾乎同時眼前一黑,面門上都中了重重的一掌,被打得頭昏眼花,鼻血長流。使叉的漢子毫不猶豫,撲上去一招“青龍獻爪”,把一名蒙古軍官捅了個透心涼。冷謙飛起腳來,狠狠踹在另一名蒙古軍官的腰子上,踹得他一溜跟鬥,就此去見了閻王。最後一名蒙古軍官滿臉是血,面目猙獰,舞著彎刀還想搶上,又被冷謙當胸用力一拳,也打倒在地,使叉的漢子補上一叉,結果了他的性命。
“卻又何必,”杞人搖頭嘆道,“何必定要傷他們性命……”“這些可並非小卒子,”冷謙笑道,“殺也殺了,難不成你還請和尚為他們誦經超度麼?”嘴裡說著話,早已經一個閃身,進了屋子:“阿也,才講到和尚——原來這裡正躺了個半死的和尚哩!”
※※※
“和尚?”杞人才在想自己有甚麼和尚朋友,那邊紅發番僧看勢頭不妙,賣個破綻,擺脫四條大漢的糾纏,急忙逃走了。那四人也不追趕,徑自和使鐵叉的漢子走進屋裡去。
杞人心裡只想著郭漢傑的話:“若遲得一兩日,怕是不得見最後一面哩。”難道才在擔心韓邦道,就又有一個朋友要死麼?腳下如同栓著千斤鐵鏈,只是一味地沉吟,卻不敢邁前一步。
忽然屋裡傳出來一個沙啞的聲音:“陳師傅麼?怎的不肯進來……”杞人聞聽此人聲音,彷彿天上猛然打了個霹靂,腳下卻登時甩脫了鐵鏈,風一般沖了進去:“彭大師,怎麼是你!你……你怎的了?”
只見天完國師彭瑩玉躺在草蓆上,胸前好大一灘已經凝結了的血跡,兩眼無神,雙頰凹陷,顯然陽壽已將盡了。他朝向杞人勉強笑一笑:“想不到……想不到還有你來幫灑家送終哩……一向可好麼?”
“怎的一樁事?”杞人急忙問道,“你怎生變成這般模樣?”彭瑩玉苦笑一聲,緩緩舉起手來,指指站在床邊的那個使斧子的大漢:“這是我師侄湯和,幸是他來救得及時,我的性命,才能捱到這一刻哩……”轉頭問湯和道:“這幾位朋友是……”
湯和深深一揖,指著那使刀的大漢:“這是小侄同鄉好友朱重八朱大哥……嗯,現下改名喚作朱元璋了。他在濠州郭元帥帳下做個百夫長,下六合去招兵……”這大漢好醜的一張馬臉,聞言躬身抱拳,向彭瑩玉行禮。
湯和又指那使槍的大漢:“鄧愈鄧大哥。”指指使鞭的大漢:“吳良吳大哥。”末了指使叉的漢子:“此是郭興兄弟——還有個吳禎兄弟、郭英兄弟,領著招來的數百人先回濠州去了。咱們幾個落在後面,卻不料在此處遇著師伯。”
“彭大師是今年年初在瑞州戰敗,負了重傷,被這番僧一路趕到此地,”郭漢傑向杞人解釋道,“徒弟見著彭大師時,只道已將那番僧甩脫了,藏身在這荒村中再無虞的,卻三不知那狗賊又尋將上來。”
“幸得你這好徒弟,昔日性命相搏,今日竟救我一命,世間緣法,原是奇妙……咳咳,”彭瑩玉咳嗽了兩聲,喘著氣說道,“灑家自知命不久長,卻不料你我還有緣再見一面,呵呵,這又是甚麼緣分?”
杞人聽郭漢傑一口一個“師父”、“徒弟”,現在連彭瑩玉也說甚麼“你這好徒弟”,心說沒辦法,這個傻徒弟看起來是收定了啦。他怕彭瑩玉再說甚麼死啊活的,徒增傷心,急忙岔開話題:“那番僧倒好厲害,朱將軍四人都拾掇不下。”
“師父,這個番僧你見過的,”郭漢傑道,“還記得那日在淮水邊假冒李坐囚車,壞了鄭琰性命的渥爾溫麼?便是那個唆督的師弟。”杞人恍然大悟:“原來是他,怪到如此了得。”
“你們且先出去罷,”彭瑩玉低聲道,“我有話與陳師傅講。”眾人聞言,都作個揖,陸陸續續走出茅屋去了。彭瑩玉望望杞人,長嘆一聲:“我要死了也!”
“休得亂講……”杞人也不知道該怎麼解勸才好。彭瑩玉卻突然微微一笑:“人生莫不有死,我自身還不曉得自身傷勢如何麼?又何必諱言……你,你打算在濠州長住麼?請替我照料湯和這孩子。這孩子為人忠厚,又有大志……”
杞人點頭,只聽彭瑩玉又道:“我看那個朱元璋不似等閑人物……咳咳,我雖行走江湖恁麼多年,看人卻也未必準了……那徐壽輝……”
“他只不過相貌堂堂,堂堂而已,其實卻是個庸才,”他苦笑一聲,“倪文俊、陳友諒都是一時梟雄,我今一死,他如何控馭得住?”
“算了,且講這些做甚麼,‘死去元知萬事空’,可還有甚麼放不下的……”他又長嘆一口氣,“我請他們都出去,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就死……死便死罷,有些遺憾也好……現今我倒羨慕你哩,無求無欲,是故無憂無慮……”
杞人苦笑:“你怎知我無憂無慮?”“好,好!”彭瑩玉突然提高了聲音,大笑起來,“做人哪有全無憂慮的?講得是!”他突然掙紮著微側過頭:“小虎,躲在床後做甚麼?過來,過來。”
小虎抹著眼睛從床後鑽出來,趴在床邊:“和尚伯伯,你莫死啊!”彭瑩玉笑著伸出手來,撫o著小虎的頭,對杞人道:“這孩子倒恁乖巧,可憐做了孤兒。你何不認他做了義子?”
杞人看他精神亢奮,知道已經是迴光返照了,於是強作歡顏,點了點頭:“彭大師的吩咐,敢不從命?”“甚好,”彭瑩玉把小虎拉到杞人身邊,“還不叩頭?快叫義父。”小虎照著做了。
“這般就死,卻從未曾料到哩,”彭瑩玉一邊咳嗽一邊大笑道,“似我一生,殺人無算,竟能安安靜靜,死於床簀。造化忒煞弄人也!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