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此時,自巴比倫來到東方一個修道者,名喚奧米茲,他領袖東方教團,以‘電那勿’之名宣告獨立。‘電那勿’,大概是古畏兀兒語罷,其意為‘真正純潔’。此一兩宗並立狀況,持續了百餘年,才為巴比倫新法王米爾所統一。
“摩尼教之入中國,便是於唐代回鶻為始的。其後輾轉相延,漸在東南閩浙沿海諸地發揚開來,至於今日,早與東方教團涇渭各異,與巴比倫更扯不上一絲幹繫了。誰料,這數年來,西域又起變故。
“原來東方教團又出了一個奧米茲,一心要承繼先祖的事業,要複興‘電那勿’,與巴比倫總教不斷明爭暗鬥。也不知怎的,被他探訪到溫州平陽潛光院中,藏有教中聖物——降魔勝使的神矛,於是立即派人來取,要恃此與法王分庭抗禮。
“在他看來,中國明教自是他東方教團的下屬,他奧米茲下令,還有要不來的道理麼?此事卻三不知又為巴比倫法王所探得,法王以為中國明教孤懸千裡之外,與東方教團扯不上幹系,自當直屬總教統轄,因此也派人來搶奪神矛——哈哈,誰料石心上人卻真正石頭心腸,哪邊都不買賬。”
“到底甚麼是降魔勝使的神矛?”杞人問道。“這個講來話便更長了,”冷謙望一眼杞人不耐煩的神情,“好罷,簡略講起來,降魔勝使是明教尊奉的一位大神,傳說他左手聖盾,右手神矛,遍行天下,降妖伏魔——那件神矛,我也只隱約聽石心上人提起過,到底是怎樣的東西,也不甚清楚。”
“這樁事情,”杞人問道,“怎麼又扯到韓邦道身上去了?”冷謙咂口酒,輕嘆一口氣,“韓邦道與石心上人素來交好的,石心受不得東方教團與巴比倫兩撥人馬的羅嗦攪擾,打又打不過,只好投奔韓邦道去——我也是聽聞此訊,才想到濠州去助他一臂之力,卻三不知,先在這裡遇著了艾答慕思他們……嘿,竟敢用降魔勝使的名字,果真很了不起麼?”
“適才你自稱是明教的甚麼甚麼……”“甚麼甚麼,是耨沙喭,”冷謙笑著解釋,“此為明教教階,漢譯喚作淨信聽者,比之佛教,猶如在家居士。明教自法王以下,教徒分為五個等階,第一是慕闍,譯雲承法教道者,巴比倫共有十位慕闍,東、西兩教團各有一位——奧米茲便是東方教團的慕闍。”
他看杞人皺起眉頭,似乎一時難以理解這些奇怪的詞彙,於是放慢了語調:“第二等是薩波塞,譯雲侍法者,好比那隻‘黃金獅子’艾答慕思;第三等是默奚悉德,譯雲法堂主,石心便是這一教階;第四是阿羅緩,譯雲純善人,比之佛教,便如普通僧眾;第五呢,便是我這小小的耨沙喭嘍。”
兩人說話間,綠萼捧了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馬肉走過來。杞人接過,輕聲囑咐道:“你大病才愈,莫要累著,且先去睡罷。”綠萼勉強笑笑:“師叔不必擔心,你們自聊著罷。”冷謙忙不疊夾了大塊馬肉,塞到嘴裡:“這位夫……韓小姐,你們不往濠州去?”
綠萼答道:“先夫姓史——原本師叔正要送我去濠州見爹爹,行經此處,我偶染重病,才耽擱了行程。既然外國明教要去濠州與我爹爹與石心上人為難,咱們且待殮葬了淩老伯,便動身罷。”“要去便快些動身,”冷謙一邊大嚼冷馬肉,一邊說道,“我怕這幾日便要出事。”“甚麼?”杞人急忙問道。
“適才艾答慕思那夥鳥人,便是巴比倫的援軍,”冷謙皺眉道,“便他一個,韓邦道、石心加起來都不是對手,何況東方教團還有一夥厲害高手,也覬覦在側哪。”杞人聞言,低頭不語。
“宮秉藩與石心也有些許交情,本來待請他幫忙的,”冷謙又道,“可惜他匆匆去趕牟玄聖,我尚未及開口。”“牟玄聖的事情,也便是宮秉藩肩頭被割那一刀,”杞人問道,“他還未與我分說明白。究竟脫脫救他性命,是何居心?”
“未講完麼,講到哪裡啦?”冷謙笑道,“且待我來對你分說個明白。”杞人答道:“正講說脫脫要帶他出去相府,後來怎樣?”冷謙點點頭,右掌一拍桌案:“好,好,且待在下細細地講來……”
杞人笑道:“罷罷,我聽不慣你那大都味道的說書,老老實實講罷。”冷謙也笑道:“不說書,那還有甚麼趣味?好罷,且說那一日……嗯,不說書便不說書……那晚脫脫領宮秉藩出了相府,送他回歸客棧……”
“已約了第二日在大都城西高粱河畔一處涼亭中見面,那宮秉藩,倒真的守信諾,竟然去了。脫脫早擺下酒宴,只得牟玄聖一人相陪,邀宮秉藩坐了,便請他吃酒講話。
“講些甚麼話,料必你也猜得到,不外痛罵伯顏專權亂政,甚麼罷了科舉,甚麼要殺盡五姓漢人、南人,脫脫拍著胸膛,講說若他得遂淩雲志向,定要將這些盡都廢了……”
杞人問道:“他後來執政伊始,倒確是廢了這些。”冷謙撇撇嘴:“那又如何?他變鈔開河,中原因之死了多少人?有一首詩說開河雲:‘縣官出巡防,小吏爭弄權,社長夜打門,裡正朝率錢。鳩工具畚鍤,排戶加笞鞭,分程杵登登,會聚鼓闐闐……’”
杞人長嘆一聲,向冷謙要過酒來,喝了一小口,問道:“你且續講下去,那脫脫,莫不是要收攏宮秉藩為己用麼?”冷謙點頭:“正是如此。且休說脫脫執政後做了些甚麼,只他當日那番言語,若元朝真的出個賢相,可是輔他不輔?你志在山林,是定不輔的,我只要天下百姓有得飯吃,是定要輔的,可笑那宮秉藩,又為脫脫詭辭所動,又忘不得夷夏大防,猶豫了許久,方才回絕脫脫。
“脫脫甚是失望,道:‘既如此,不便勉強,且做個朋友罷了。’便斟了酒來,請宮秉藩吃。倘若是我啊,在朝廷中雖做升鬥小官,這樣狠毒心腸,齷齪伎倆,也見得多了,是斷不會吃的!”
杞人問道:“遮莫酒中有毒?!”冷謙笑道:“正是。不能為我所用,那便不如除之,這樣梟雄心腸,有甚難測的?況他席間講了乃叔許多惡語,不怕宮秉藩去告訴伯顏麼?豈料宮秉藩這呆鳥,竟然想也不想,接過酒來一口吃盡,不多時,便發作起來。他掀了桌案,待要拔劍去刺脫脫,早被脫脫一刀割在項上……”
“啊也,”杞人驚問,“他中了毒,又有一個牟玄聖在側,卻又是怎生逃得性命的?”“逃得性命?”冷謙笑道,“便他當日情境,若非有人相助,怎能逃得性命?且說正在危急之時,忽聽亭外一人高叫:‘賊子敢爾!’真如天神飛降般躍進一個人來。看那人哈,好生打扮,只見他著一領大袖沉香綿布六幅褶子道衣,腰繫熟經皂絲縧,足登綜結三耳麻鞋……”
“倒好似你親眼見著的一般,”杞人打斷冷謙的話,“且休說書!”冷謙笑笑:“好,不說書便不說書——原來外間跳進一人,一手將宮秉藩扯到身後,一手使麈尾隔開脫脫的刀。那牟玄聖見此人來得突兀,不敢小覷了,急忙攔擋在脫脫身前……”
“手持麈尾?遮莫是個道人麼?”杞人猛然想起,“莫不便是朝元觀鐵冠真人?!”冷謙有點詫異地望他一眼:“你卻怎想到的?數日不見,急智如此!”杞人笑道:“日間聽得宮秉藩言說鐵冠真人昔日曾於他有大恩,故而想起。”
冷謙點頭:“不錯。牟玄聖問那道人姓名,道人說:‘宣德州朝元觀張中張景華,便是貧道。’當下二人交上了手,七八回合不分勝負,牟玄聖一拉脫脫,道:‘鐵冠道人,不過如此,若非某今日要護主公,定不放你回去!’放下一句狠話,便護著脫脫去了。鐵冠真人助宮秉藩吐納解毒,那呆鳥才算逃得一條性命。”
杞人長吐了一口氣:“真好險也,幸得張真人便在左近,才救了宮大俠的性命。”冷謙道:“也是忒巧,張真人說他正在此間等一個朋友,恰巧撞見,豈能不救?當下兩人一番唏噓,看脫脫如此陰狠,倘若代了伯顏執政,中原又免不得一場劫難也。張真人道:‘便殺得伯顏,又有脫脫,殺得脫脫,又不知還有甚人哩。韃子佔了我中原錦繡河山,只有盡都驅除了,天下才得太平。’”
杞人聽了這話,垂頭不語。只聽冷謙繼續說道:“宮秉藩說起周子旺起義於袁州,屬意去投奔他。張真人卻勸他道:‘甚麼蔡九五、朱光卿、胡閏兒,都是愚民鬧事,成不得大器的,周子旺雖與我有舊,也非天命所歸。且休著急,待等個真主出世,自然天下太平。’”
杞人搖頭,慘然一笑:“甚麼真主出世,難道不是愚民的口號麼?聖人一出,流血漂杵,古來如此,便如今日一般。哪個不自命是真龍降生,又有哪個真是為了蒼生祈福?”冷謙笑道:“你休看不開。古人雲:‘聖人出而天下亂。’誠哉斯言,然而這亦是天命註定的,聖人每世皆出,黎民代代遭劫,也是逃不得了。我等只有上承天命,尋一個聖人真主來保著,助他芟夷群寇,勸他少開殺戒,如是而已。除此,咱們還能做些甚麼?人生一世,終不成甚麼都不做?”
杞人冷笑道:“若人人安於天命,甚麼都不做,倒便好了,天下庶幾不得亂也!”冷謙搖頭,微微而笑,抬眼望向窗外。
窗外的夜色越發濃厚了,明月已經西沉,但東南方向,卻隱約有淡淡的曙色,越過重重高山,慢慢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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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關於明教
明教又稱明尊教、摩尼教,想必武俠小說的愛好者們,對這個名字都不會陌生。金庸先生藉其名著《倚天屠龍記》,使這個已經滅亡很久的宗教重新廣為人知。但是,金先生對明教的描寫,有許多訛誤存在。把一個真正的世界性宗教描寫成漢末五鬥米道一樣的邪教,或者清朝天地會一樣的江湖幫派,乃是武俠小說這種文藝型別本身的需要,是不用深究的,但他混淆了明教與祆教的區別,卻不大應該了。
祆教又名瑣羅亞斯德教、拜火教、火教,或者波斯教,是産生於公元前的波斯原始宗教,崇拜光明及其代表火神,基本祭祀形式是禮拜聖火。而明教則是摩尼於公元前三世紀,綜合了瑣羅亞斯德教、基督教、佛教,以及小亞細亞諾斯替派靈智派)的部分教義,而創造的世界性宗教。雖然明教仍持善惡二元論,崇拜光明之神,但卻不拜聖火,所以成昆說“沖上光明頂,滅了魔火”雲雲,是錯誤的。
摩尼受到波斯薩珊王朝沙波爾一世國王的支援,宣揚他的教義,對抗當時的波斯國教瑣羅亞斯德教,但最後在巴拉姆一世國王執政時被宣佈為異端,摩尼本人也被剝皮楦草,殘酷處死。明教傳入中國,雖然有方臘等人利用其教義煽動起義,但在元末掀起轟轟烈烈反抗蒙古貴族壓迫的白蓮教起義中,是否有明教及其教徒參與,學術界還有不同的意見。部分學者認為,因為白蓮教徒拜彌勒、立明王、禁葷吃素,所以被元朝廷罵為“食菜事魔”,而這四字考語,原來是被安在明教頭上的,因此就引起了混淆。
說了以上這些,只為讀者諸君可以對歷史上真正的明教有一個簡單的認識,絕非要責備金庸先生。事實上,在下所以對明教感興趣,也是起源於金先生的《倚天屠龍記》,並且在下創作這部小說,所用的筆法和所鋪陳的結構,也是模仿金先生和大陸徐興業先生的——這兩位,是在下最敬佩的現代小說家。以在下這種駑馬之才,若敢編排金先生,那不是蜀犬吠日、蚍蚨撼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