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重道理法制,世人便覺我是循規蹈矩之人,此一大誤。我重視法理,亦最輕視法理。法理與道德,以及佛教,本是一樣,都是強人所制定,來約束眾生,保護眾生,此也為正義大道。若有一日,法理道德都不再能護正義,不再是有為大道。我便可做強人,將法理道德視為掌中物、腳下土。晉南王,那日我們於番禺永定觀深談。我對您說,我平生所願,天下清明,百姓安居。平生憾事,父母膝前,未盡孝道。您當日說,我可當得忠義仁孝全節君子。而忠義仁孝、君子名頭,於我實如糞土。值得忠,便忠,不值得便不忠。大義可取,小義可棄。對善類仁,對非善不仁。對慈者孝,對不慈者不孝。”
蕭黯道:“大義大節之事不常有,千裡之堤卻可毀於蟻xue,你此念亦是歧途。”
劉釋之目不轉睛的看著蕭黯,道:“您若此時能留在武昌,平定江南,庇護萬民。您就是奢侈、荒淫、殘暴、弒親,都是我願衷心輔佐的主君。”
“若我是那樣的人,也就不是你願輔佐的明君了。”
“北齊皇帝高洋,殘暴瘋癲,為何北齊未崩潰,國力反強。因其殘暴只對親近與仇敵,對百姓所施確有仁政。私德若無暇當然好,可與大志大義相比,私德有失又何妨。”
蕭黯沉默,良久方疲憊道:“我過不去心裡這關。我終是一個懦弱庸常之人。我累了。”
劉釋之終再無話說,恭敬行了一個下臣禮,起身離去。
次日,劉釋之被遣送出武昌,前往江州。三日後,青雲王師取道長江,自漢水北上,攻伐竟陵。這是南朝王師三十年後,第一次以出擊者的姿態登陸北岸。
竟陵郡本是司州大郡。於太清六年,亦是承聖元年,連同西陵郡,俱被西魏大將軍楊忠佔據。如今,楊忠坐鎮雍州襄陽,派旗下大將魯熔坐鎮石城,鎮守竟陵。魯熔得到探報南朝王師舉重兵北上,便往襄陽求援報信,同時調集竟陵全部兵力,欲迎敵而上。此時,身邊謀士名叫田磐者,卻進言道:“觀南軍北上戰略路線,似非攻城掠地取竟陵郡的章法,而更像是劍指雍州襄陽。不如觀望時日,放其入內地,然後再截斷其後路。到時,與楊帥襄陽屯軍,南北合擊,南軍進退失據,必敗無疑。”魯熔便依其言。
且說,青雲王師自過江線後,接連攻下數個竟陵軍鎮,看似是難擋之勢,其實卻是未遭逢真正敵手。太清九年,四月底。王師攻克漢水西竟陵郡西部最後一軍鎮姚邱後,盧奕便對晉南王建議停兵休整。
盧奕對晉南王陳道:“姚邱為竟陵西最後一個要塞。再向西,是為雍州地域。沿漢水北上,將至雍州章口要塞,章口之北就是襄陽。而若自姚邱南下,將是竟陵郡城石城。石城雖為大城,然而較之章口,更易攻下。若取得石城,竟陵全境可得,後可圖雍州。晉南王猶豫。
此時,有信使自江南而來。信報,北齊攻打武昌,武昌失守。王師北伐後,王琳便舉兵攻打巴陵。同時,北齊以所擁立的皇帝,原貞陽侯蕭淵明名義,攻打武昌。湓城歐陽屹欲援武昌,被北齊截擊於江線,敗逃回東線。武昌失守,郢州江南之地很快被北齊蕭淵明所佔,巴陵亦危在旦夕。
盧奕聞信後,憂心道:“武昌失守,巴陵郡亦不能保,非落於王琳手,便落於北齊蕭淵明之手。我王師失此後方,援兵糧草之路將斷絕。此時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此刻班師返回,援徐州君穩固巴陵,再籌謀重奪武昌。要麼奪石城,佔據經營竟陵與西陵二郡。”
晉南王便問盧奕,若奪竟陵,需多久可再攻雍州。
盧奕沉思道:“若郢州不失,奪石城一月後,即可出兵伐雍州。而此時,後援糧草難以為繼。現我軍所持糧草可供攻打石城和周邊幾小城。此後,需在竟陵經營一載至兩載,方能有能力繼續北伐。”
晉南王道:“若此時,我軍將餘力餘資孤注一擲,投往章口,是否能克章口和襄陽。”
盧奕良久道:“此為賭博之舉,不符殿下常態,亦不是我王師常態。此等孤軍深入,後繼無援,萬不可為。”
晉南王道:“孤王自幼從未賭過,可也知,既為賭博,定有輸贏。此時,我將青雲王師全部押為賭資,難道不能有一絲贏面嗎?”
盧奕良久方道:“有萬分之一可能,殿下也要為之嗎?為什麼不能等兩年,等十分之六七勝算。”
晉南王蕭黯垂首後道,容我想一想。盧奕遂滿懷心事退出王帳。
三日後,晉南王蕭黯再召軍中將帥參軍議事,亦將進軍之策交由眾議。時多數人不同意往章口,主張往石城深據竟陵。亦有少數悍將自請為先鋒,主張伐章口。眾說紛紜,蕭黯未決。於當晚,再召軍帥盧奕進帳。
晉南王蕭黯在帳中坦言告之盧奕,他北伐並不為光複舊地,實有私心,一為複仇,二為突入襄陽腹地,解救江陵為奴民眾。盧奕聽聞驚訝道:“江陵數萬民眾大部已被擄往長安,襄陽只剩小部。況且,我等孤弱之軍,自保求勝為先,若自保不能,何談救民。”
蕭黯卻道:“我並非不知此時處境。但就算如卿所言,奪下竟陵。但是竟陵西有雍州敵軍,北有襄陽魏軍,東有西陵魏軍,南亦有北齊敵軍,依然是四面臨敵。只要其中兩軍合擊,我王師必難保。就算,魏軍置我軍於腹地不管,僥幸得存,小小竟陵郡,如何能供養得起我數萬大軍又蓄足北伐之資。此亦是長賭,而我實不能等。不若此刻就攻襄陽。我知楊忠是個驍勇多謀之帥,可他也料不到,我軍能在後路斷絕之時,敢攻打襄陽。此出其不意,也許能有勝算。我其實心意已決久矣,只是在意你心中顧忌,遂才一次次與眾商議,實為說動你。然此事不能勉強,你若心中堅定,王師可於此處分兵。你率一路南下取石城,我親率一路北上攻章口。這樣可好?”
盧奕愕然,良久泣道:“殿下此番召我,原也是打定主意逐我。殿下與我的君臣之義就到此結束了嗎?”
蕭黯亦流淚道:“非我要逐你。你我使命不同。此後,江南必定再陷大亂。你為帥才,穩定江南是你該為。此後,或攻石城,或收竟陵,卿可自取。而我,所作所為,皆出於私心。我不能讓你為我的私心而戰。”
盧奕道:“我王師合兵一處,尚有一絲勝算。此時分兵兩路,兩路皆敗啊。我又何嘗沒有私心,我捨不得青雲王師子弟戰死於北地他鄉,我亦不能不顧殿下對我的知遇之恩。也請殿下成全了我的私心罷。章口之戰,成則靠人為,敗則是天命。殿下讓臣率領青雲王師打這一仗吧。”盧奕言畢,大禮拜於蕭黯,蕭黯雙手扶起,含淚答應。
此後,青雲王師從姚邱出發北上,此時若有鷹眼自蒼穹俯瞰,會發現王師攻取路線,自漢江口起,蜿蜒深入如地龍入泥沼,直到指向一個最終的要塞雍州章口。
此時,西魏襄陽城州府朝堂儼然一派得意繁榮之像。時西魏大將軍楊忠居中,旗下文武能人俱全,各自又領有南地承聖朝公卿高官為家奴,正當志得意滿之時。
前番竟陵守將魯熔遣使來報說,三萬南朝王師北伐,似欲指襄陽。楊忠將此報,說與旗下文武,眾人皆笑,紛紛道,區區三萬吳兒南師,豈敢來襄陽,不是送死。亦有人言,這晉南王曾在幾年前,平定江州,亦合兵前承聖皇帝蕭繹收複建康。旗下將帥不弱,不能不防。楊忠手握數萬大軍,錢糧亦豐,並不以為然,僅命一左將軍率兩萬兵馬前往竟陵援魯熔。
當時,其長子楊堅亦在襄陽隨父歷練。楊堅自幼舍與寺廟長大,時年十五歲,容貌身量英偉,頗像其父。又新娶白馬公獨孤信第三女為妻,正是少年天縱得意之時。這楊堅,好讀書,好品英豪。楊堅便向府中原南朝公卿,即此時家奴,打聽晉南王蕭黯行事為人。此後,遂向其父楊忠陳道:“兒這幾日聽南奴說了這晉南王諸多事跡,兒認為這南朝晉南王蕭黯,有婦人之仁慈,民夫之義氣,不懼毀譽只求心安,不論利害只論是非。此人倒可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做出以卵擊石之事。”楊忠遂醒,忙廣發軍命,令沿途軍探留意打探南軍動向,又調各地大軍往襄陽彙聚。
太清九年,五月中,南朝王師至章口北,隨後攻打章口。此時,章口有西魏守軍一萬,後自襄陽援軍兩萬,均投入戰場。南朝與西魏大軍便在這滔滔漢水之畔廝殺起來。南軍為報仇雪恨勢在必得,西魏亦嗜血悍勇,戰鼓如雷,兵器鏗鏘,戰馬嘶鳴,戰場如屠場。正膠著之時,自章口東山有數千騎俯沖而下,自西溝亦有數百舟閃出。騎兵沖入南朝陣列,勢如破竹,水師攻打南軍水師後方。王師陣型大亂,水陸、首尾不能互顧。大將軍楊忠亦親往陣地,在東山上向下俯瞰,撫須大笑,對左右得意道,吾兒妙計,南人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