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眾軍帥再次聚於豫章州府承明堂。徐子瞻剛於前一日自衡陽趕來,與眾帥許久未見,不免寒暄。徐子瞻見岑孫吾氣色不佳,便與岑孫吾道:“我自衡陽訪得兩位醫師,已隨車帶來,給先生看看病。”又道,“可惜我尋訪不到彭老醫師蹤跡,若是夫人在就好了……”
岑孫吾忙擺手氣喘良久,方能開口道:“別提這話,讓晉南王聽到。”
徐子瞻面色無奈,一眼見李聿澤走進堂內,忙彼此見禮。卻見李聿澤雙眼青腫、胡須未修,袖口亦磨破垂絲,不免驚訝趣道:“聿澤兄如今可是江南第一財主,怎如此不休邊幅,這哪裡還是當日風度翩翩的嶺南李郎啊。”
李聿澤苦笑道:“如今是到處用錢糧,我疲於應付,常常捉襟見肘啊。說到這裡,你衡湘上月所繳錢糧革之稅怎都未夠數啊,劉釋之我知道,從來都是丁是丁卯是卯,定是你從中剋扣了。”
徐子瞻忙笑道:“你果然變市儈了。你有所不知,我那份例軍政費,本還勉強夠。可上月邵陽兩個邊城密謀投降江陵,我花了功夫平定。又因這兩城之事,牽著影響了我收長沙郡。”又對眾道:“說起此事,竟也不是小事,我昨晚也說與晉南王。我等本按新法制將邵陽無主之地分給無地流民與脫籍者。後來,不斷有江東與中游的勳貴豪強逃難返鄉,回到邵陽,便要收回失地。可那地已是新民播種,況且那幾世家如今人丁凋落,也無人種地,不過想要收回坐享其成罷了。所以,劉釋之與我商量,便都一併不還,只按例均田分與世家。此舉引得當地豪強生出異心,這才據了城池歸順了湘東王。而且湘東王轄管之荊湘也在獎勵農耕,且未改祖制。結果現在,湘東王所轄地之農奴跑來我地,我地之豪強歸心湘東。我竟一時也無法。”
岑孫吾道:“此事非你湘衡僅有,各地均有。所謂有得有失,只能緩圖。”
正說及此,見盧奕一身利落便裝,也進殿來。徐子瞻便招呼見禮,又笑對李聿澤道:“你只說我。怎不說這花錢如流水的盧郎。我看嶺南衡湘乃至江州的錢糧,大半都被他吃進腹中了。”盧奕只笑笑。
李聿澤便無奈笑道:“如今這又謀劃東進建康,盧帥這無底洞,我真是快填不滿了。”
眾人說笑間,陳霸先等也俱到,徐子瞻知陳霸先為人持重,不敢與他調笑,只鄭重見禮,又聊幾句臨川郡之事。歐陽瑋因頭疾發作,並未前來,只讓廬陵太守張藐代往。歐陽屹最後到,彼此良久未見,如今已俱是一方豪帥,不免彼此取笑。突聽殿外內侍唱道,晉南王駕到。眾人起身而立,見晉南王蕭黯一身皂色常衣,邁步走進。見禮後,各自安座。此時,承明堂內各方濟濟一堂,蕭黯居中而座,與眾人商議進兵之計。
盧奕欲以水兵一路南下,沿途只取要塞大城,目的只有一個:光複建康。徐子瞻、歐陽屹亦是此意見。陳霸先卻建議,分兵一部自陸路東進,與水軍互應,拿下治所大城,量力收複南豫南徐東揚之地,岑孫吾亦與之想法頗同。
而廬陵太守張藐卻從座起身道:“殿下,侯景擅自廢立,南朝無不切齒痛恨欲誅之。只是心在一處,力卻不在一處啊。此前荊湘自殘,後是荊雍交惡,再是荊郢之戰,剛剛在江北又是晉南王與湘東王之戰。此等內耗,白白讓侯景賊,東西兩魏稱快啊。如今,湘東與嶽陽俱向北稱臣,雖看似不堪,實是權衡之計,換得江北無犯啊。如今,我晉南王師進軍建康,大義凜然。但殿下及諸位有未想過,江線漫長,若西魏或北齊,自江北來犯怎麼辦。北朝自江北來攻,侯賊自江南岸亦攻,我王師豈不是懸於江面、腹背受敵嗎。老臣不慚之念,殿下唯今只有如湘東嶽陽,向北朝稱臣,權宜求和,方解此患。”
歐陽屹先出聲道:“晉南王怎能向北朝俯首稱臣!張老說糊塗話了。”
張藐白須抖動,又道:“那只有與湘東王議和這一條路了。”
歐陽屹目視道:“您竟是為湘東王說客嗎?”
張藐並不答話,只神色自若,坐回座位上。
徐子瞻便道:“敢問張老。您此前所舉數次內耗之戰,均是湘東先發。尤其是荊郢之戰,湘東王打著與郢州合盟討賊的名號入郢,卻突奪武昌。若湘東王故伎重演又如何?”
張藐只搖著鬍子道:“莫可奈何。湘東王祈盟有他的理由,晉南王也有自家求盟的理由啊。”
徐子瞻便道:“不錯,青、冀、北兗、北豫、北徐俱在北齊之手。而西魏亦佔據北司州。但是,東西兩北國不過是佔據大城而已,北六州各郡各縣各軍鎮抵抗之勢從未停息。春季侯景船自郢州退回建康之時,北豫州刺史荀朗曾於江北出兵阻截侯景,幾乎擒拿侯景。此非偶然。若我青雲王師,高舉義旗,沿江東下。江北兩岸,定有無數義士響應。江北之地,義起之軍即可牽制東西兩朝軍力,使之不敢貿然來犯。此時,不但不該降北朝,亦無須降北朝。”
歐陽屹道:“徐州君此言不錯!我王師亦無須與湘東議和!我等剛於尋陽北力挫王僧辯,使之損兵折將,退縮百裡。短期內根本無力再犯。此正是我王師大勝之勢。況且湘東若來,本來王師一心,便生出二心。江東南北兩地,也便生出二心。如何號令統一,共進建康?反正若要議和,本侯第一個不同意。”
蕭黯便看陳霸先,陳霸先方道:“徐州君所言,確是有理。只是,張老所言防北敵來犯,也是有理。我願率軍於陸地,收集各地義軍,護航水師東進。”
眾自各議紛紛。突聞殿外內侍報,湘東王遣使送玉匣給晉南王。最近,湘東王使不斷往來豫章,常送書信禮物。蕭黯便命呈上來,便有內侍在堂外接過,送至堂內。蕭黯親隨內侍主官河鼓接過,只覺雙手觸感冰涼透骨,放於晉南王蕭黯案上。
蕭黯親手啟封開啟,剛一著眼,登時變色,馬上關合。
岑孫吾便問,湘東王所送何物,眾人也都好奇觀望。
蕭黯便對眾人道,湘東王送我一枝玉筆。
座下有人便道,湘東王意讓殿下以玉筆簽訂盟約耶?湘東王巧思,只是不能如願。蕭黯卻道頭痛,命眾人散去,明早再會商。
眾人散後,下午岑孫吾再進內堂請示別事時,私下裡便向內官河鼓打聽,玉匣中究竟何物,河鼓答並不知。
徐子瞻自入豫章,便被晉南王召至內院,同簷而歇。這晚亦尋由進晉南王寢室,開啟玉匣,只見匣內果有一玉管筆。注視良久,不得其解。
次日,眾人再聚於承明堂。晉南王蕭黯容顏憔悴,雙目紅腫,他對眾人道:“昨日眾卿之言,孤王想了一夜。侯景大逆之人,擅行廢立,殺害忠良,屠殺平民,所犯之罪,人神共怒。南朝義士莫不想誅殺之。此時正該使天下心力合一,共誅此賊。湘東王與孤王上有政見不合,下有殺兄之仇,遠有曲江之戰,近有湓城之戰,本多齷蹉。但此共赴國難,光複宮闕之時,我願拋開黨爭私仇,解我王師後顧,使天下貴寒士民歸於一心,共進建康。所以,孤王決意與湘東王議和會盟。”此話說畢,便命傳湘東王使進堂。
“且慢!”說此話者,正是坐於晉南王左手側的岑孫吾,其餘人等亦被晉南王此番話驚訝,不及反應。
岑孫吾起身道:“殿下若決意會盟。臣只能贊同,也必然贊同。只是,我王師如今在上勢,湘東王在下勢。會盟之事,我等不能輕松與之。”
蕭黯道:“江陵與豫章相隔甚遠,一來一回需時日久。我怕往來間,耽誤東進戰機。”
岑孫吳道:“不妨!殿下自可宣湘東王使,只需說二件事:第一,殿下您同意與湘東王會盟,但需湘東王本人親來湓城,與殿下以少牢祭天盟誓;第二,湘東王到之前,需先遣高官軍帥與殿下麾下同職之人談判會盟諸細事。此二件事,湘東王均行之,方有後續會盟實務。”
蕭黯沉吟片刻,便應允,方宣湘東王使者進堂,亦如岑孫吾言交待之。使者便帶晉南王之意,星夜兼程趕回江陵。
岑孫吾亦在私室中對晉南王道,不管殿下在何等情勢下,決定與湘東王會盟,都要掌握主動上勢。此時,湘東王迫切需要結盟,正可利用其迫切之心,多提利我條件,對其多加約束。殿下,萬萬不可自失方寸,將軟肋示人,反受其制啊。蕭黯亦點頭道,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