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華慢語道:“我知你既做得此事,便也不怕死。只是你可知死有很多種,我可為你選一種。”
蘭珍珠一雙秀目仍有兩分當日模樣,此刻終於注目於她,眼中仍不見絲毫恐懼,她只道:“此時我倒怕你不殺我,不讓我受苦。”又說:“我看你這無名家奴如何殺了郡王夫人。”
籠華問:“不錯,我身份如此卑微,不過幸蒙郡王一時寵愛,夫人為何竟恨我如此?”
“你殺了我的陪嫁侍女與內侍官。”
“如此,你便要複仇?”籠華當然不信這話。
“當然不是。我不能眼見你狐媚惑主,操縱他如傀儡。”
“你說郡王……”籠華以己推人,再想她殿中所指她鴆毒一事,心中有些瞭然。口氣也緩和了下來:“既然你也有愛他,護他之心,怎能不問緣由,做出如此暴戾之事?”
那蘭珍珠聽籠華此話,卻突然大笑,狀若瘋癲,她笑道:“我愛他?護他?他是我見過最沒用的男人。”
籠華驚訝萬分,怒火也在上升,轉念一想,她此時言行接近失態,正是問出真相好時機。便依舊如常道:“郡王他是我等夫君,你怎能如此詆毀?”
“郡王又怎樣?他懦弱無能,偽善自私,無擔當,無膽量,根本就不是個男人。”
“你既恨他,為何要害我性命?”
“因為我嫉妒你。嫉妒你能做我想做之事。”
“何事?”
“操縱他如傀儡啊。”蘭氏蔑視的大笑。
籠華牙關緊咬,努力剋制道:“我怎敢操縱他,他是我的夫君。我不過依賴他的一時寵愛茍且得過,古來婦人的命數不都如此嗎?”
蘭珍珠斜睨看她道:“賤婦狡猾,我知你這女人不尋常,你竟可以男裝做他屬吏,我當日還疑他有龍陽之好才寵幸你。然而侍女侍浴時見你確是女人身。你這小戶喪家女,竟以這條路晉身獲寵,可見他愚蠢。”
籠華聽她如此說,心內又慚又恨,強自忍耐聽她繼續說:“你我都知,他是最易被操縱的。我早已看透他性情,我借你投毒之名殺了你,他雖一時恨我,卻也必不忍殺我。過幾月他氣消了,我自然有法重回主母之位,得掌家之權。那時我生下嗣子,借他之手報祖父父兄之仇,複興我蘭氏也是易事。誰知,天不助我,竟讓你這賤婦逃過一劫。”
籠華竟不知這女子有這大志,遂道:“你為何咬定我下毒,是秋媯和你說的?在我進金符宮前,你就收買了她?”
蘭珍珠一笑道:“蠢婦!我祖父曾是金符府主君,我父輩就長在金符府。有整整一代的金符府奴是我蘭氏的家生奴。我祖母與我才是秋媯的舊主。你是何人,敢使她為奴。”籠華心內恨自己愚蠢,她進金符宮時,曾大力整頓宮奴。只因秋媯向來隨侍在蕭黯身側,侍奉殷勤,恪守本份,竟讓她忽視了,也未想蘭氏竟盤根如此之深。
那蘭氏仍在說:“我並不知你是否真的下毒,想來你也未必敢做。只是秋媯聽聞幾句含糊之語,但我要以此之名殺你名正言順。我要這名正言順可不是給那晉南王,而是為堵劉長史之口。晉南王……”她輕蔑的哼了一聲,繼續道:“你死了,我說什麼他便信什麼了。”
籠華如鯁在喉,只咬牙道:“那麼你死了,我說什麼,他也便信什麼了?”
蘭珍珠又狂笑道:“非也,我死了,我說什麼,他便信什麼。你信不信呀,中殿夫人。”籠華心內明白,對這女子突生懼怕之意。
蘭珍珠又道:“我只你聽不懂,因你我所求不同。你這賤婦出身市井,攀龍附鳳,只求主君寵愛。而我……”她突然語帶自傷,哽咽道:“……而我最大的悲劇,就是被擺布做了這樣一個窩囊廢的側室。他這樣的無能之輩,不配高門女,只配你和霜徵這樣的優伶暗娼。”
籠華終忍無可忍,傲慢與輕蔑畢現:“北愴蘭氏,北地中昌鐵工蘭氏之後。你這種北夷南蠻之地的愴民,知道什麼是帝子貴胄,什麼是高門淑女嗎?”
蘭氏一時竟被籠華的氣勢震懾,面上一陣狐疑不定,仍緩緩道:“就算所有皇孫王子都是高貴風流的人中龍鳳,這個晉南王也不是。莫說嶺南男兒的英雄氣概他一分沒有,就是北愴男子的剛強英勇,他也不及萬一,他只是個窩囊廢。”
籠華冷笑道:“蘭氏的男人再英雄,也做了他的刀下鬼。”
蘭氏被刺中痛處,目露兇光道:“他殺得了我的父兄嗎!?他想殺我的父兄嗎!?他不過是個傀儡,他想保他們,可是保不住。這個窩囊廢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你今日不死,是天在保,不是他。你若死了,他最多難過的稍微久一點,然後定會再寵他人。”
籠華怒叫:“你住口!”
蘭氏咬著牙,滿口鮮血笑道:“一個虛偽自私的男人。你的死,成了他偽善之心的一個汙點。你為他送了命,他回報你一點歉疚。”
蘭氏的話語如毒汁,無孔不入的滲進籠華的身體發膚。籠華高叫著讓人拉她出去。
蘭氏一路狂笑道:“蠢婦!等那善人回來我就死不了了!”
籠華回到內室臥房,仍全身戰慄顫抖,氣填於胸,已有殺意。再想其人心懷如此異心仇恨,若留其同往涼城,恐蕭黯仁慈保護。她若聯合衡州江州親族,再起事端,恐有後患。想及此,傳命內外屬官,蘭氏與從犯宮人,兇狠悖逆,死有餘辜,命杖斃。宣薇臺所屬隨行侍女內侍全部遞解原籍變賣。觀內一時哭聲慘叫聲大起。
待心思平伏下來後,籠華又想自己自幼便自傲才智,不屑於躋身庸常女子輩,未想竟在嶺南之地遇到蘭氏,這蘭氏心機志向竟也不弱於我。想來自己中人之姿,中人之才,竟如何安身立命,竟真是靠天佑嗎。又想她句句如刀說蕭黯之語,更是不敢回想。心中只懼怕她若有一句言中,她都難以承受,然心中卻分明知曉,她所說之語竟不全然是瘋癲悖亂之語。自己若今日真死於這道觀中,蕭黯將如何處之,他會難過多久。籠華不敢再去想,心知自己已經中了那女人心計。她按那女人所想殺了她,如今又按那女人所想自疑自亂了。
突然又想,這蘭氏如此心機志向,她是怎樣待當日霜徵呢。猛然想起蕭黯所說,那霜徵自裁之時,腹中已有胎兒。當日她就已奇這女子如何忍心對自己下此狠手。此時回想,天下便有女子痴心忠愛夫君甚於自家性命,然母愛天性,竟也能毫不顧惜腹中子女之命嗎。她真的是自裁嗎?念起,急召人傳命留蘭氏一命。然片刻後內侍返回複命:蘭氏等已斃命。籠華聽聞喟然長嘆,此事怕是一生無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