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中,晉南王召河鼓近前,命他前往女眷居住的內帳群,告知夫人晚間他留宿軍帳,又叮囑河鼓服侍夫人進過晚藥再回來。河鼓領命而去,返回時軍帳宴會仍盛,直到二更,眾人方散。蕭黯與徐子瞻同往一帳休息。河鼓待兩人臥後,熄滅大明燈,看視帳角一盞豆大的小長明燈後,方掀簾去往外間。何鼓輕手輕腳的和衣臥在自己的塌上,卻聽裡帳傳來兩人輕聲說話的聲音。
只蕭黯道:“此次見子瞻,好像不同以往。”
徐子瞻笑了一聲,道:“晉南王何時學會察言觀色了?”
蕭黯也笑了,嘆道:“往日眾論,你向來是魁首。如今,卻惜字如金。”
徐子瞻卻道:“清談誤國。我原來總是覺得很多人事是錯的,總覺得自己什麼都看得明白,看得通透,什麼不順眼就想除了它。以為萬事只要知道什麼是不對的,就自然知道什麼是對的。有判斷,有志向,便是天塌下來,也能隻手迴天。所以,看不得不為,總是怒其不爭。”
蕭黯奇道:“你這番言論,難不成要自我否定,這豈是你的風格。”
徐子瞻笑道:“非也,否的是天下眼高手低、有心救國、無力迴天的少年人。世間最易做的事便是破而不立。打破舊的要建立新的。這舊的便是再大再強再盛,若有蠻力破局只在一日,若建立,便是再小再簡,也非一日之功。所以,這世間,摧毀容易,建立卻是千辛萬苦而成。當日你我眾人為嶺南經營四載,方有小成。如今您離任北上,舊制複闢卻只要一載,這還是有老岑在,他若不在,只需一月矣。我的康州亦然。”
蕭黯道:“你向來是有大志的,今日怎做悲觀之論。”
徐子瞻笑道:“何曾悲觀,只是清醒。”轉而卻一嘆道:“我只怕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蕭黯在昏暗中,望向徐子瞻的方向,擔心喚他:“子瞻?”
徐子瞻卻半晌無聲,良久才道:“你會堅持我們最初的信念嗎?”
蕭黯沉默良久,才道:“你放心。”
徐子瞻喉嚨裡發出笑聲,這次才是屬于徐子瞻式的爽朗笑聲。
徐子瞻道:“你此次回京非同一般。你外任四年,聖上不會讓你做個賦閑郡王的,便是聖上有意,嶽陽王和河東王也定會保舉你出仕。”
蕭黯沉默半晌,方輕聲道:“我此次回京,卻真有可能賦閑,甚至受聖意捨身出家都有可能。”
徐子瞻馬上坐起來怒道:“如此,你卻讓我放心?”
蕭黯雖看不清他面目表情,卻可以想象徐子瞻此刻定濃眉倒立。
徐子瞻仍連珠炮似的問道:“若聖上真有此意,你便順從聖意?”
蕭黯在昏暗中道:“若是從前,我必是服從,如今卻不會。若不得任命,也會韜光養晦,不會自此喪志。”
徐子瞻方氣平,重又臥好,慢慢道:“若有外任,短期內嶺南定是不能回。北部和中部也不能夠,聖上總會為皇太子慮,斷不會放任你兄弟三人疆域連為一片。倒是有可能為歷練臨城公,調任他去西部大州,任你持節東揚州。然而,還有一種可能。如今,聖上雖說任侯景為南豫州刺史,也實為順勢權益之計。我南朝京輔門戶大州,豈能讓一個降將來守。何況這侯景與北朝降將都不同,他是個不甘人臣的角色。我南朝若真想收留他,下一步,必是將其調任內陸,另派強王節度南豫州。可侯景又豈會輕易放棄既能北上又能南下,進可攻退可守的南豫州。屆時,軍政博弈對抗不能避免,然南朝軍政有名有實的郡王能有幾個。若聖上明智,定會考量你為人選,到時你的態度莫再曖昧,直陳守京輔北門戶之決心,此事,十之八九會成。
蕭黯道:“如何直陳,我對南豫州毫無瞭解,對侯景其人也不甚瞭解。”
徐子瞻道:“當日你來嶺南,對廣州何曾有認知。至於候景其人,您若想知其生平,我可告知一二。”蕭黯便請他告知,徐子瞻便講述。
二十多年前,北魏胡氏太後女主當政時,六鎮起兵反魏,其中重鎮之一便是懷朔。懷朔胡漢雜居,自古好武,是北部強鎮。這鎮起兵中有兩個人物,一是羯族人候景,另一是漢族人高歡。後兩人共投奔另一梟雄爾朱榮。難得的是候景對爾朱榮卻還算忠誠,為爾朱氏討伐諸侯也算立下漢馬功勞,被封為定州刺史,勢力範圍正是如今河南河北。後大權在握的爾朱榮又被魏莊帝誅殺,然政權仍握在爾朱氏族手中。侯景在這一系列宮廷血戰中,一直觀望。直到鄉黨高歡徹底剿滅爾朱氏族,重新扶立了魏孝武帝,代替爾朱榮執掌了北魏半壁江山。大勢已定,才率部歸降。高歡對候景這位故交可謂慷慨,封其為司徒,仍命其節度河南河北地域。然高歡對候景卻實有防備,從未讓其參與東魏鄴城核心權力中心。在其治下,亦安排心腹刺史節度大州。高歡對候景其人算是瞭然,知其才幹可為己統禦一方,對抗西魏,但其死後,其子高澄卻不能駕馭。因此,後來才在臨逝時,命高澄傳命誘候景進京。說來這也是一宗難解公案,不知是高歡真在臨逝前有此舉,還是那高澄以父之名詐言。總之,那侯景何等狡詐,知回京兇險,幾番拒行,而後起兵。起兵後,候景先是舉轄下十三州降我南朝,而後又許諾西魏讓其四州。後來,高澄派十萬人馬平叛,西魏派大將王思政接應,我朝先頭派羊鴉仁接應。然而,西魏早就防這候景,不過是趁亂分東魏河南而已。而後,王思政取得七州十二郡之後,西魏與侯景便公開決裂了。再之後,就是寒山之戰了。寒山之戰後,我朝大敗,候景也被慕容紹宗追擊如喪家之犬,直到騙得南豫州駐足。候景此番經歷,南朝士大夫多是憐憫輕視,認為其先被高澄所不容,又被西魏所棄,所以多以寬容以待。然其人果真如何?對南朝又意味著什麼?頗值得深思。
徐子瞻又道:“回京後,您若想看清候景其人,只要問兩人,便了然。
蕭黯問:“哪兩人?”
徐子瞻道:“一是前丞何敬容,如今被太子邀回京城,譽任太子詹事。何丞可算是朝中對時事最為清醒者。當日,候景攜北十三州請降時,他從湘州故裡上書臺城進諫。後寒山之戰,南豫州之戰中,對時局判評幾乎全部言中。奈何聖上對其已有成見芥蒂,再不聽諫。您回京,別人可不見,何丞必要拜訪,實是輔國之相。”
蕭黯答應,又問:“另一人是誰?”
徐子瞻道:“便是大司馬羊侃。當年羊侃曾被南朝視為異族梟雄,頗似如今之候景。當年聖上卻是異常警醒,雖封羊侃高爵高位,位列九公上首,然終不授實權。然而,十數年相處,終見人心。羊侃實是一位忠義坦蕩的大丈夫,對南朝軍政有培育之功,其門生子侄如今在靡靡軟弱的南朝軍政之屆也算棟梁。其子侄又與侯景多有交接。羊侃對候景可謂看透,候景騙得壽陽後,羊侃即向聖上獻出牽制之法,。而,此次聖上依言而行,在江北調任設防。京中傳言,羊侃子侄,駐軍淮上的羊鴉仁已將候景誘其謀反的書信,呈給聖上。聖上儼然有疑,然外相朱異從中斡旋,終大事化小。羊侃在朝中大罵朱異,在京中一時轟動。羊侃心中大有經緯,您若想知牽制候景之策,定要請教羊侃。”蕭黯答應。
徐子瞻陪護蕭黯一行,直渡過鳳凰嶺才分手。晉南王車隊越過鳳凰嶺,一路北上,進入粵北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