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見到了,越棠心情複雜,“然後呢,殿下同你說話了麼?”
“殿下貴為公主,奴與殿下的身份有如雲泥,殿下如何會有話對奴說。”
這話不假,但以長公主的性情,既見到他,好歹會問一聲是誰,趙銘恩這時候矢口否認,反而顯得此地無銀三兩。越棠想起前次公主府的經歷,只論她見過的那兩位,不對,三位清客相公,才學人品不提,身條皮相那都是極出挑的,就連公主府上的小廝,也比別處清俊不少......
越棠登時有些不是滋味,手上加了分力氣,緊握玉如意向上提,懸在他臉頰上方。瞧瞧這張硬朗而無瑕的臉呵......忽然惡向膽邊生,很有種破壞的沖動,手一鬆,玉如意往下墜了墜,底端的稜角深深嵌進他皮肉裡。
如意柄玉質豐潤,稜角也是鈍鈍的,劃在臉上很難破相,不過是出口氣。越棠劃拉了兩下,看著趙銘恩的表情逐漸扭曲,終於見好就收。
“趙銘恩,長公主有沒有邀你去公主府,做她的馬奴?”
“沒有。”
“那若是長公主向我討要你,命你去公主府伺候——”越棠緊緊盯著他,不願錯過他一絲表情變化,“你半道上投身睿王府,未簽身契,也非王府家生奴才,王府與你,不過是力氣換月錢的關系,如若長公主點你的名,睿王府沒道理決定你的去留。你自己呢,是什麼想法?是願意去伺候長公主,還是留下?”
趙銘恩對她天馬行空的論調沒什麼想法,耐著性子回應道:“在哪裡都是一樣聽令,奴任憑王妃差遣。”
“嘴上說得好聽,別打量我看不出你口是心非,趙銘恩,你幾時真把自己當奴才?”越棠不依不饒,偏要問出個答案,“誰都有偏好,你若一味敷衍,本王妃只當你是對睿王府不滿意,想要另謀高就。”
趙銘恩腦仁突突地跳,他不是沒見過撒嬌嗔怨的女郎,但人家那一顰一笑多精緻,都是細細打磨出來的,表面嗔怨,底下實則是討好。可眼前這睿王妃不一樣,她問他的心意,不是一個女人看男人的意思,聲口裡那份狠勁兒,簡直是大將軍逼問手底下卒子的口氣,那份忠心要是差一丁點,她信手就能把人劈了。
趙銘恩闔上眼,腦海中浮現出王叔的音容笑貌,“她是個無辜的可憐人,你多擔待”,可憐不見得,無辜......倒是真的。趙銘悄然嘆氣,自己對睿王妃忠誠,難道不是他的宿命嗎,承認便承認了,不丟人。
“奴愚鈍,如今得王妃賞識,在王府紮下根,已然十分幸運,若換地方,換個主子伺候,奴沒把握還能撞上這份好運。一動不如一靜,奴也沒有飛黃騰達的大志向,不如就維持眼下的狀況吧。”
他表了態,雖然不多好聽,但實心最重要,越棠知道好歹,明白那裡頭的分量。心頭敞亮起來,臉上也有了笑模樣。
“人家說樹挪死人挪活,你倒反過來,不願往上走。也行吧,不是本王妃打擊你,趙銘恩,你這人嘴不夠甜,態度不夠殷勤,雖然臉生得不賴,但長公主恐怕不欣賞你這款,要真到了公主府,被欺負了都沒人替你出頭。也只有本王妃大度,換了別人,誰會包容你?”
趙銘恩扯了扯嘴角,“是,奴多謝王妃擔待。”
這時候女使在外請示,說藥熬好了。越棠讓端進來,只見玉盞中盛著黑黢黢的湯汁,藥氣刺鼻,心中十分抗拒,“那郎中不靠譜,問他多久能好,他甚至不敢打包票,只說這傷有些兇險。你別拿小命開玩笑,還是請太醫局的醫官瞧過再用藥。”
“正是負責任的郎中,才不會向病患誇下海口。”趙銘恩謝過女使,端起藥盞一口口飲盡,眉頭都沒皺一下,“外傷引發的熱毒,本就沒有太好的辦法,主要靠硬抗。那郎中與奴素不相識,不清楚奴的體質,當然無法下保,但奴知道自己,養養便好了,王妃不必多費心。”
喝過藥,女使奉上茶湯,趙銘恩呷了口偏過頭去,輕輕在嘴裡過了兩道,掩口矜持地吐在邊上的銅盤裡。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不假思索,越棠看他的目光裡不由帶上審視。這趙銘恩雖慣常冷言冷語,態度不佳,行事兇橫,但很多小細節都透露出他其實教養不俗,至少不是窮得吃不上飯的人家,能養出來的做派。
他究竟是什麼人呢?越棠若有所思。他對京城的熟悉、對宋希仁的忌憚,還有太過巧合的時機......她上回問他是否同太子有幹系,他不置可否,現在越棠愈發肯定,他一定是太子近臣吧!太子出事,身邊人也成為撻伐的目標,他一路驚險回到京城,所以投身睿王府時,方才一身的傷。
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不過越棠的從前對他說的話不假,他究竟是什麼人,都不影響自己怎麼對待他,她是個務實的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受。只要不給她招禍,他就是趙銘恩,是她忠心耿耿的消遣物件。
女使退下後,趙銘恩換了個姿勢,靠在引枕上。
越棠想檢視他右臂上的傷口,才抹上藥粉包紮過,不知道止住血沒有。微微彎腰,還是離得尚遠,瞧不清楚,便往前挪動了一步,誰知腳踝處忽然一陣刺痛,沒站穩,左腳絆右腳地摔在了羅漢榻上。
榻上的趙銘恩吃了一驚,下意識朝後縮,見她齜牙咧嘴表情痛苦,到底看不下去,就著她的手肘扶了一把,讓她坐在榻沿上,“王妃怎麼了?”
越棠探下腰,揉了揉右腳脖子,說沒事,“方才尋不見長公主,走得急,在後苑裡絆了一下。”
趙銘恩垂下眼看過去,“傷到骨頭了麼?”
“當時疼了那麼一下子,很快就好了,沒大礙。”
沒大礙,怎麼忽然又站不住了?趙銘恩蹙著眉說:“王妃還是請醫官來檢視一下,年輕時不當回事,落下病根,等上了年紀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不會說話就閉嘴,怎麼還咒我呢。”越棠沒好氣瞪他一眼,“不是什麼大事啦,我幼時頑皮,有一回從樹上蹦下來,下地時右腳踩到顆石子,骨頭沒錯位,就是輕輕地崴了一下。打那以後走道不順了,便會習慣性崴腳,不算病根,至多有些小小的苦惱。”
畢竟她一向是端穩的女郎,行止坐臥的姿儀,都是從小受的訓導,等閑罕有讓她失了分寸的時候。走道不穩崴腳的機會,這輩子大約也遇不上幾回,可以忽略不計。
至於今天的疏忽,則是長公主給她帶來的震撼太過強大。越棠想起適才在後門上,無意間窺得的辛秘,“長公主真是位極具魅力、長袖善舞的殿下啊。”不免想入非非,又是驚訝,又是佩服,“要一碗水端平,可不容易,多少內宅裡的汙糟事就打這上頭來。可我瞧長公主,竟沒有這方面的煩惱,人人都覺得自己才是被偏愛的那一個......嗯,這也是種本事呀。”
趙銘恩沒聽明白,也不打算追問,橫豎見她自己不上心,便不再多言。轉過頭,視線從她臉上掠過,忽然又頓住了。
那份迷惘的神情,襯著她細嫩的脖頸、單薄的肩頭,多少顯得伶仃可憐。
趙銘恩心中泛起絲難言的情緒,站在她的角度想,這場婚事的確是場無妄之災。原本右僕射家嫡出的女郎,滿京城的門第任她挑,況且她人聰明,又生得美,婚後生活必定如魚得水,哪像現在,新婚月餘就成了寡婦,無知無覺間,還被牽扯進權力鬥爭的泥潭裡,每日同那些心思各異之人周旋......
十八歲的年華,別家女孩兒正被郎子捧在掌心裡呵寵,郎情妾意,琴瑟和鳴。可她呢,又不比旁人差,卻是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