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德蘭的人形形色色,遇見它們就好像重新認識俗世中的自己,再一次體驗、再一次思考,終於,我總算是察覺自己在抗拒什麼了。事實上,我害怕回憶,每當想起不複存在的過往就感到恐懼,因為那些畫面曾經是如此明亮,存在於一個活人的軀殼中,是早已逝去的光輝;只要想起來了,心中就倍感壓迫,讓曾活著的我懊悔、讓留在此處的我無地自容。不死的詛咒剝奪了我喜悅的自由,它粉碎了我的人生,使所有的可能性都化為烏有,一切萬劫不複。
所以,索拉爾,你為什麼能如此淡然?太陽戰士,是因為你永遠著不屈的勇氣與心靈,所以才不讓恐懼支配嗎?還是因為你有著一個炙熱的信仰,故而神土之行才成了你的救贖?當我攀上了露臺時,那位戰士已消失在太陽下,我們的偶然結束了,剩下的僅是一片寂靜。
後來,我看見了索拉爾所謂的傳說。要是每個傳說都這麼要命,我寧願別遇到比較好。
說起來,在看到橋面上這麼多焦屍與燒灼的痕跡時我早就該想到這種事了,但有誰會猜得到這裡真的躲了一隻龍?那玩意兒在地上早就絕跡了,雖然有人說東方國度還留了幾只,可是我從來不相信真的有這種生物,牠是神話中的産物、是奇想中的惡敵,無論如何,那絕對不是人類會碰到的玩意兒。不過,如今我也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牠在天上飛,巨大的鳶型輪廓在雲中展開,赤紅的身軀鮮豔如寶石;而正當我還沉溺在驚訝的同時,牠展開了第一波攻勢,扭曲的空氣中竄出了一道火焰。
再多的敘述都沒辦法解釋火焰的沖擊與高溫,但至少我躲開了。那稱不上是死裡逃生,畢竟我燒光了一隻左手,而且假如再繼續躲著,被烤成幹屍也只是遲早的事。現在橋上充滿的熱氣,那是連鐵都會燒紅的高溫與灼流,而火龍就停滯在對面塔樓上,我不知道牠在想什麼,低伏在拱門入口前的龍頭蓄勢待發,好像隨時想多吐上幾口煙霧一樣。
「別老想著怎麼噴火,笨龍!」
吼轟--!)
我的怒罵換來了一陣火柱。那東西並不是真的那麼聰明,可是體積決定了一切,牠嚇的我不敢動彈,我面對的是一個十幾米高的龐然大物,牠的尾巴能粉碎骨頭、趾爪輕易地就能勾破人們的肚皮,更重要的是那條龍會噴火,無法阻擋的熱焰像高漲的潮水一樣清洗著這條大橋,原來仍勉強保持輪廓的屍首如今都成了湮滅在半空,這時,我的左臂掉落在地上,它看起來既幸運又悲哀。但現在我最絕望的事情不是那條龍,而是眼前的樓梯,它竟然攤了,原本這裡存在著一條能走下去的樓梯,但它卻掩蓋在坍崩的破牆堆裡!
天曉得這到底是誰搞的鬼?……喔,好吧,我看到石堆裡頭埋了個屍體,至少我能確認這道牆與那條龍的存在息息相關,而不是某個天殺的白痴把它給炸散了。
"朋友……嘿、朋友……"
「老天爺,屍體說話了!」等等,那好像並不是什麼值得訝異的事情。
"不,我只是你的幻想。"這感覺合理多了。
「你想說什麼?我告訴你,我沒有理由聽從任何妄想的指示!」
"沒什麼,我只是想說……快跑出去,去死一死吧!哈哈哈哈哈哈--跑出去、跑出去,燒成碳、燒成灰!哈哈哈哈哈哈--"該死的幻覺。
"祭司大人有塊餅,分給了貧苦人後又多了兩塊--大人啊,你的餅怎麼越來越多啦?能不能教教我們生餅的秘訣啊?"嘿,我聽過這則故事。
"當然,秘訣就是:只要你捏塊面團丟進火堆裡烤,餅自然就會多起來囉!"那是他失蹤前的最後一個笑話。
"但……我們烤好的餅都給你了。"你為什麼攻擊我?只因為你是不死人嗎?
"那就是我的秘訣,羔羊們。"我得離開,逃的遠遠的。快想想有什麼辦法,牠在拍動翅膀,風聲追上來了……他拿著武器過來了!
"值得紀唸的一天,為勝利幹杯!"幹杯?
"兄弟,我們--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你在說什麼?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嘻嘻嘻哈哈哈--!"
"死死死死死死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嗚……嗚嗚嗯……"
砰嚨!咚咑……咚咑……)
"快啊,沖出去!牠來找你囉!"
「閉嘴!」跑出去,是的,跑出去,我像球一樣滾到了外頭,眼看紅龍近在眼前,牠來了,趾高氣昂地走過來,準備吐出牠的龍之息。
"對了,就是那裡,抓住牠!"
火焰清掃了後頭的橋梁,吼聲震耳欲聾,牠遲鈍的頭顱錯過了我的身子,龐大的軀體宛如燃燒的瀝青壺一樣不斷地向前方施放火焰。
"我要你停下來,我以兄長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停下來!"
「是的!」不,不要聽它的話,快跑!
巨大的影子遮蔽了橋面,當我意識到的時候,龍已準備振翅飛翔,它打算回頭把我燃燒殆盡……唉……也許這樣能更輕松一點也說不定,這副身軀畢竟也只是借來的,再說,我也算是努力過了,不是嗎?
吼轟--!轟--!)
當動蕩歸於無有,留在遠方的屍首幸災道:"再見啦,煤炭笨蛋!"
那是幻覺的最後一句話。我感覺到自己認識它,而且充滿愧歉,可是再多的愧疚也比不是此刻的恐懼與憤怒來的鮮明。
回頭一看,我身處於彎拱之下,左眼能見到紅龍黯然離去,牠的身子飛翔在雲端,優雅地與氣流共舞,於外側盤旋不久後便悄然離去,牠是天空的霸主,令凡人恐懼的神話之影;而我那隻燃去的右眼只能看見一點微弱的光芒,所有的畫面都消失無蹤,僅剩一顆微小的月亮掛在前方。焦黃的右半側冒著些許煙霧,火焰啄食了大半的身體,疼痛如針刺千針穿刺……此時我才發現,這附軀殼已不再是活屍,它擁有人類的外觀--我生前的姿態,盡管它遍體鱗傷、缺了左臂又皮開肉綻,然而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感動!……以及遺憾……如今有了人形,但那又能代表什麼?我是人類嗎?我還擁有重啟人生的機會嗎?
「不要讓我再聽見你的聲音!」我對自己的幻想吼道,十足輸家的模樣。
幻影遠走、惡夢消散,當下,我幾乎忘記了剛才聽到了些什麼,除了龍與火以外,穿越橋梁的記憶已粉碎佚失。那是誰的話、又是誰的喜怒?那瘋癲的腦袋為了什麼而嘶吼、又為何發狂?一如往常,總有困惑在心中糾纏成塊,但此時我的沒有任何感覺,只有沒落與之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