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躍進心急如焚,他一直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知道張潔有血壓高的情況,忽高忽低,張潔一忙起來就忘了吃藥。從五月以來,他到汶川抗震救災,家裡的老父親就她一個人照顧,兒子考大學她也著急上火。特別是他剛到汶川時間不長,老父親就鬧了一場大病,這是上次白書記來汶川時才告訴他的,出院之後,兒子世達就面臨高考,她在平州市又是名醫,在心內科這一塊,各大醫院有問題都要找她會診,她們科的病床總是加得滿滿的。特別是老同學劉和平的突然犧牲,她肯定是痛心不已。她又是一個很要強的人,什麼事情都追求完美,在家時他經常提醒她吃降壓的藥,可他到了汶川這邊一緊張,他也就忽視了這一點。
如今他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根據他的臨床經驗,他感到有些恐懼和不安,因為高血壓大面積腦出血,對腦損傷是嚴重的,輕者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重者會成為植物人狀態或是死亡。他不敢想象,如果張潔垮了,怎麼辦?世達上大學走了,他的家又回到了當年和老父親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父子相依為命的生活了。他最不想看到的正是這樣的結果,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想找出一套最佳治療方案,如果短時間內出血得到控制,對腦細胞的損害程度相對較小一些,腦細胞的有些功能還是有希望恢複的。如果出血時間較長,腦細胞損害嚴重,即使是保住了生命,神經系統的功能恢複起來也是非常漫長的,這就是臨床上出現的植物人的沉睡狀態。他是一個外科醫生,他寧願張潔活著即使是植物人狀態也好,他每天在家伺候她,即使是處於睡眠狀態,他也願意,只要和他朝夕相伴,只要每天回到家裡,能看到她,即使自己再苦再累也行。他太需要她了,從78年到08年,他們相親相愛整整走過了30年的路程,她關心他,體貼他,她照顧他的老父親是那樣的不辭辛苦,她為這個家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她多年來,每天早晨5點準時起床,先給老爺子熬好喜歡喝的玉米麵粥,再給世達熱好喜歡喝的牛奶。她每天熬上玉米麵粥,就等著郊區送鮮奶的三輪車,樓下一吹哨,她就下樓去打回鮮奶,然後再到街上買回油條,玉米麵粥也就熬好了。李躍進從上大學到如今一直保留著早晨跑步的習慣,那時候在大學早晨6點出操,他是班長,每天他都要提前起床把在睡夢中的同學們叫起來整隊去操場上操。畢業後,他仍然保留這個習慣,早晨6點準時起床出去跑步,一開始住單身時在馬路旁的人行道上跑,後來搬到郊區去住,他就每天在郊區菜地的小路上跑,到6點半準時回家吃飯,這時張潔就把全家的早餐準備好了,大家圍在餐桌前一起其樂融融地吃完早餐,世達去上學,老爺子坐到沙發上去看“動物世界”,他幫張潔收拾完了碗筷,開車一起去單位上班。李躍進沒有買車的時候,他們夫妻倆每人一輛腳踏車,並肩騎著腳踏車在人行道上一邊走一邊討論著各自新來病人的病歷。她相夫教子,伺候老人,事業有成,她是那樣的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這讓李躍進對她不僅是愛,甚至到了有些崇拜的程度了。
上世紀80年代,李大壯在農村身體還硬朗,不願到城市來生活,張潔的父母那時還健在,他們夫妻倆和張潔的父母住在一起,一開始住的是市府宿舍,四間大瓦房,帶廚房帶衛生間,有暖氣,獨門獨院。到後來張潔的父母去世了,他們就從市府宿舍搬出來了,因為那是給市領導們建的宿舍,父母去世了,他們沒有資格享受這個待遇了,他們就在郊區買了房子,把父母的宿舍退給了市政府。這時候李大壯年歲也大了,在農村幹不了農活了,自從有了小世達,李躍進就把李大壯接到了城裡來住,李大壯接世達上幼兒園,上小學,一直到上了初中,小世達學會了騎腳踏車,才不用接送了,這樣李大壯每天早晨就去公園去遛圈兒鍛煉身體。後來80多了,走不動了,他就不出去了,自己在宿舍小區的健身場散散步,然後回家看電視。
時光荏苒,一晃30年的時光過去了,他們已人到中年,在這30年的時光中,他們為了醫院付出的太多太多,為了平州市人民醫院,為了父母在醫院的一份心血,為了父母對醫院的一片痴情,還有父母經過血與火生死考驗的愛情,為了那些為醫院奮鬥的先驅們,他們默默地守護這片熱土,守候著這座古老而又神聖的醫院,曾經掩護了無數仁人志士的醫院,一座有著光榮革命傳統的醫院。
如今,她又為這座醫院倒下了,為了實現他父輩的遺願倒下了,為了這座神聖的醫院倒下了,她耗盡了她的青春年華,她的理想、她的愛情、她的追求都在這裡深深地紮下了根,她用心血澆灌著這座美麗的花園。
藍燕不聲不響地跟在李躍進的身後,寸步不離,生怕他因過度的傷感出現狀況。越野車把他們送到了飛機場,sc省衛生廳的兩位同志,早就買好了機票,正在機場等候他們,送他們上了飛機,才和武警戰士各自返回。
在飛機上,李躍進一言不發,面色蒼白,眼裡布滿了血絲,頭上的絲絲白發,襯著他那張憔悴的臉,看上去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藍燕知道李躍進苦悶和焦慮的心情,她本想勸勸李躍進,但她覺得那是無濟於事的,還不如一句話不說,那樣或許李躍進的思緒還能平靜一些。
李躍進仍然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從大學到現在,整整30年相濡以沫的生活,那些歡樂的校園時光,到了醫院過著那無憂無慮快樂的單身漢生活。來到醫院,每個星期天他們幾個老同學都聚在一起,在校時劉和平跟著他經常去學生會看小樂隊練習,劉和平無師自通,很快就學會了拉小提琴,畢業後他憑著在學生會練就的一手小提琴,在單身宿舍聚會時,他拉的小提琴獨奏曲《梁祝》堪稱精美絕倫,比原作還要精彩。孟得福別看黏糊,他在sx老家種地時,學會了拉二胡,他的《二泉映月》,簡直就是阿炳再現。李躍進的男高音,郭佳、張潔的蒙古舞,他們幾個人就是一場小型聯歡會。激情燃燒的星期天啊,他們演完了,唱完了,就開始在宿舍裡喝酒,那時候工資低,沒那麼多錢去飯店,就是在街上買幾個小菜,買兩瓶白酒和幾瓶啤酒,大家總是喝得酩酊大醉,然後說著醉話、胡話,回到自己的宿舍裡蒙頭大睡。碰上誰星期天在病房值班,大家就找到病房裡,和他一起值班,一起處理急診。就在那個小洋樓裡,也就是現在的辦公樓裡,星期天張潔值班的時候,李躍進就到張潔的心內科來和她做伴,一起幫她處理病人,中午他到食堂給她打來飯兩個人一起吃,李躍進星期天值班,張潔就到神經外科來和他作伴,兩個人一起處理病人,一起吃飯。
那時的單身生活,那個小洋樓後面的幾排紅磚紅瓦的平房單身宿舍,每排房子,都是大通院,一個公共水龍頭,大家在春天的時候,還在院子裡種些花草,夏天,院子裡蕩滿了各種鮮花和果實的香味。星期天聚會的時候,李躍進、劉和平、孟得福三個人兩瓶白酒,郭佳、張潔每人一瓶啤酒,當然,這些多數是張潔花錢買,他的父母都是老革命,工資高,待遇好。這種快樂的單身生活,直到郭佳的男朋友趙會來轉業到平州市兩個人成了家,張潔和李躍進結了婚,只剩下劉和平一個人住單身宿舍,有時候張潔和郭佳就把劉和平叫到家裡,大家一起聚會。到後來劉和平的父母在平州市給劉和平買了房子,他們才徹底地退出了單身圈。但每年又有一批新大學生進入那幾排單身宿舍,又開始了他們的單身生活。
李躍進和藍燕在省會機場下了飛機,坐上了白松書記的車。他們還是很少說話,好像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好像心裡都壓著一塊大石頭似的,想說都找不到合適的話題。說什麼都顯得蒼白無力,都顯得黯然失色,那是一個神聖的生命,用她生命最後的一息,正在那裡頑強地等待,等待她用生命相許的愛人到來。
淩晨四點鐘的時候,他們在醫院下了車。他們都很緊張,好像空氣凝固了,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們徑直到了神經外科的病房,李躍進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紅紅的,像喝醉了酒。他走進病房,他看到了張潔那張熟悉但變得憔悴瘦削的臉,面無血色,好像在靜靜地睡覺,沒有一點聲息,對他的到來沒有任何反應。
“張潔……”他跪在她的床邊,雙手握住她一隻冰冷的手,輕輕地換了一聲,她好像沒聽見,仍然靜靜地睡著。她的手腕上,還帶著李躍進畢業那年給她買的那塊《海鷗》牌坤錶。李躍進畢業後,攢了半年的工資,那時候tj開始生産《海鷗》牌手錶了。他用120塊錢給她買了一塊女士坤錶,作為對張潔在大學時贈品的回報,因為那時候李躍進沒有錢。二十多年來,張潔一直戴在手腕上。
此時,李躍進握著張潔的手,他突然想起了母親,那時候也是這樣悄無聲息的躺在床上睡著,好像周圍的一切對她都已經無關緊要了,她已經沒有能力在乎周圍了,他的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藍燕在一旁早就淚流滿面了,不斷地抽泣著。
許麗明聽說李躍進回來了,馬上也來到了病房,從前天晚上張潔出事之後,她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和李躍進共事多年,又深知他與劉和平的關系,她主動擔負起了伺候張潔的責任,世達還小,沒經過如此慘烈的經歷。她忘不了張潔像大姐姐一樣的關照她,經常請她和劉和平到家裡去吃飯,想盡辦法撮合她們,給他們倆做媒,給她做思想工作,打消她和劉和平結婚的顧慮:
“麗明,我們是人,我們是為了別人活著,但我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我們不能為了別人,放棄自己的幸福啊!至於別人怎麼看怎麼說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不要管他,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別人不是你,他們沒法理解你,別人能給你幸福嗎?劉和平能,這就行了,這就夠了。”
<101nove.旅行時的車站上說道:“去吧,勇敢的去吧,把你們聖潔的愛情寫在雪域高原上,寫在喜馬拉雅山上,讓藍天、讓白雲見證你們的愛情吧。”
孟得福知道李躍進今天回來,一直在醫辦室等候,他站在李躍進的身後:“嗚嗚”地哭了起來:“張潔,我們幾個人不是說好了,一起來,一起到老,你總要兌現諾言啊,你快醒過來吧,是你讓我們和你一起到平州市人民醫院來的,你不能不理我們了呀?”
這時候李世達聽說他爸回來了,從門外走了進來,他手裡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爸,你回來了,我被錄取了。”他把錄取通知書交給了李躍進。
李躍進拿過來一看是海浦醫科大學,他驚喜地對躺在病床上的張潔說:“張潔,你醒醒,咱們的兒子考上了,又是海浦醫科大學,是咱們的母校啊,張潔你聽到了嗎,你不是希望他上咱們的母校嗎,他考上了。”
郭佳和孟得福他們一直在門口守候著,聽到世達被海浦醫科大學錄取了,也高興地走了過來。
躍進問世達:“趙明呢,趙明錄取了嗎?”
李世達說:“錄取了,我們一起拿回來的通知書。”
李躍進看看郭佳,郭佳沖他點點頭。
李躍進說:“那太好了,我們的醫二代有了,現在不是說有紅二代、富二代嗎,得福,我們也有醫二代了,”他對著張潔說:“張潔你聽到了嗎,世達和趙明都考上了咱們的母校了,咱們有接班人了,就叫他們醫二代吧,你同意嗎?”
張潔靜靜地、無聲地在那裡閉目仰臥著,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她又像一尊美麗的菩薩雕像,在那裡默默地為無數人在祈禱。
書記和院長聽說李躍進回來了,也趕了過來。
李躍進說:“書記、院長,你們還沒睡。”
白松說:“躍進啊,陳楚先教授還在醫辦室等你呢,他一會兒還要趕回bj去會診。”
“好的,我這就去看他。”李躍進跟著書記和院長走出了病房。
一進醫辦室,只見陳楚先老教授正在用手絹擦拭眼淚,見躍進來了,忙裝進了口袋。
“陳老師,辛苦您了,您這麼大年紀了還趕了過來,真不好意思。”
陳楚先教授說:“你是我的學生,國難當頭,你在抗震救災第一線,我當然要來的。”他示意讓李躍進坐下,繼續說道:“躍進啊,咱們都是搞這一行的,你應該知道你愛人病情的程度,人的能力啊,總是有侷限性的,不能把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包括我們自己的親人。但是,我們作為一名醫生,我們盡力了,把我們所有的技術都用上了,也就盡到了責任。目前我們的醫學水平還是有限的,還不能包治百病,更不能讓病人起死回生,我們只能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裡延續病人的生命。而有些病我們是治不好的,包括我這個所謂的大專家,每天都會有人在醫院病逝,可我們卻無能為力,只能在技術允許的條件下,解救病人,爭取讓更多的病人活下來,解除他們的病痛,這是我們共同的目標。可有的時候我們也不得不面對現實,我看了張潔的所有病歷資料,她從晚上三點多休息,到早上八點發現她已經昏迷,這個過程大腦大面積出血,腦細胞受到了嚴重的損害,大腦細胞的損害有時是不可逆的,所以你要有思想準備,有時候我們不得不面對現實,包括我們的親人。”他停頓了一下,看上去他的心情很不好。他對張潔並不陌生,他每次到平州來,李躍進和張潔都要陪著他到平州的名山大川去轉一轉。有時候帶他回老家sd去玩上幾天。李躍進陪他在大運河上乘船,游上一個來回,閑看兩岸旖旎的風光,呼吸一下大運河那酣暢淋漓的新鮮空氣,回到家的時候,張潔早就給他們做好了鹹菜燉小魚和鐵鍋貼餅子,然後再給他們弄上幾個家鄉小菜,讓他和李躍進舉杯對飲。到了夏天的時候,天氣熱了,他就和李躍進坐在大運河的柳樹下,放杆垂釣,從早釣到晚,然後回到家在院子裡歇涼。那時候他看著張潔坐在灶膛旁燒柴做飯的樣子,哪還像一個心內科的大主任、醫學專家啊,儼然是一個典型的農家婦女了,這讓陳楚先教授看到了一個人的境界,一個人的修養,一個中國式的賢妻良母的典範。那時候他的父親李大壯卻悠閑地坐在院子裡吸著他的旱煙袋,中午的時候他們就和李大壯一起喝上幾杯小酒,然後在農家的土炕上睡一個午休,起來後又到河邊上去散步了,那真是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如今,這個不聲不響的為家庭、也為社會奉獻了半輩子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自己身為神經外科的專家,卻無能為力,心裡黯然升起一片傷感。他的心情無比沉重,他慢慢站起身來,眼睛裡的淚水不住地流下來,他低聲說:“我該回去了。”他掏出手絹又擦著眼淚。
李躍進忙過來攙扶著他,他說:“我沒事,就是心情不好,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李躍進拉著他的手:“謝謝陳老。”
他扶著李躍進的肩膀:“多給她一些蛋白高能量物質,促進腦細胞間液的吸收,給大腦補充充足的能量,竭盡所能吧。”
李躍進說:“好,陳老,我知道了。”
李躍進扶著陳教授上了車後,很快掏出了手絹擦拭著眼睛,一個不祥的念頭像洪水一樣向他襲來:“她要走了……”他的耳邊又想起了那親切的呼喚:“躍進,跟我回平州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