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模模糊糊的記得,她畢業後,也就在她參加工作前後,她的兩個弟弟也先後考上了bj師範大學和華東師範大學。她說,山區的孩子上學不容易,讓她的兩個弟弟畢業後回家鄉教孩子們念書。如今,她的兩個弟弟早已大學畢業,也都正式成為了通天鎮中學的數學和語文教師。許家巖村的鄉親們高興啊,都說許志財沒有白叫,靠放羊培養了三個大學生,果然發了“財”,但是發了人才的才,為國家培養了人才,做了貢獻。為這,縣裡還獎勵了他三萬塊錢,當年,他超生罰了他三千塊錢的款,如今又獎勵了他三萬,他說,夠本了,值得。
終於,他的父親也老了,頭發全白了,他每天早上早早就起來去山上放羊,然後回來吃了早飯,然後再上山去收穀子。也就在她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那年,他的父親出事了。那年冬天,他的父親趕著羊在山坡上放羊,天上眼看著飄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一片片一簇簇,像在空中飄灑的紙錢,山崖上很快積了一層薄薄的雪。她的父親急忙趕著羊往家走,一不小心,腳下一滑,一直省吃儉用、瘦骨嶙峋的老漢,孤單單地滾下了那條陡峭的山谷,當村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頭下有一攤凍僵了的血。村上的人都說,許志財這家夥沒有福氣,大閨女剛參加了工作,兩個兒子考上了大學,該享清福了,他卻自己突然走了,多可惜呀!
從此,她把每月的工資除去吃飯的錢,都給弟弟交了學費。直到兩個弟弟大學畢業了,回通天鎮教書了,才不用她管了。後來,兩個弟弟結了婚,在通天鎮買了房子,想把老媽接到通天鎮去住,老媽捨不得那幾間石頭房子,她對他們姐幾個說,等你們放了假回來看看我和你爸爸就行了,你爸爸為培養你們不容易,他埋在對面的山坡上,孤單單的,陪著你的爺爺奶奶,我哪都不去,我要守著他。
許志財就埋在她家對面的山坡上,高高的一片梯田裡,那是她們家的責任田。每當陽光明媚的時候,許麗明的媽媽就站在她們家的石頭壘起的院牆門前,就能遠遠地看到山坡上許志財那白色大理石的石碑,就像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默默地蹲在山崖上,向遠處深情地眺望,眺望他靠放羊賺錢走出這貧瘠的山溝裡的三個山裡娃子,一個是在平州市人民醫院的病區裡,為病人跑前跑後地勞作,兩個坐在名牌大學的課堂裡靜靜地聽教授講課。歲月風霜雪雨,侵蝕了石碑,陽光燦燦地照在上面,像是老人綻開了滿臉皺紋的笑容。
她的母親也老了,一頭布滿滄桑的灰發。每逢星期天,她的兩個弟弟和弟媳都帶著孩子回家,圍在她的母親身旁玩耍,順便把蔬菜水果和雞鴨魚肉以及白麵大米帶回去,讓她的母親盡享晚年的快樂。她的母親吃不了多少,等他們走了,她就把那些好吃的東西分給鄰居的孩子們吃。她每年還是自己養一口豬,她們家門前的一小片梯田如今不用種莊稼了,兒子們送來的米麵都吃不了,她就在那片責任田裡種了菜地,每年種的大白菜喂豬,足夠豬吃上一個冬天的。到了春節的時候,她就讓村上的年輕人幫她把豬宰了,等著女兒女婿兒子兒媳孫子外孫們回來過年。不過,大年三十那天,她把最好的豬肉燉熟了,蒸上熱騰騰的大饅頭,讓孩子們拎上籃子,給在對面山坡上的公公婆婆和老伴去上墳。那時,他就站在石牆門口,斜靠在牆角上,沐著冬天暖洋洋的太陽,把兩隻手揣在棉襖的袖子裡,深情地看著幾個孩子,沿著山路,走上山坡,在那山崖的平地上,在老伴的墓碑前,擺上她親手燉的豬肉和那熱騰騰的大饅頭,然後,看著兒子開啟一瓶好酒,一人一碗給老伴灑在地上,女兒蹲在地上靜靜地給老伴燒著紙錢,一邊看著,她含著辛酸的淚珠笑了……
許麗明常常因金忠國酗酒而擔驚受怕,他已經酒精中毒,他甚至每天早上起來,不在家吃早飯,下樓去在大門口的小吃店裡買上一個二兩的小二鍋頭,就著一個驢肉火燒,吃完了就去上班。晚上常常喝到深夜,醉得東倒西歪地回家。回到家的時候,他的父母歲數大了,管不了他了,他就開始瞪著紅紅的眼睛,像審犯人似地,質問許麗明外邊是不是有人,是不是在外邊靠人,他的父母身體又不好,只可聽之任之。許麗明不理他,有時候他就抓住許麗明的頭發,往床頭上碰,這時許麗明就躲到公婆屋裡哭泣,不敢出來,等到他酒瘋過去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時候,許麗明才敢回到屋裡躺下,以淚洗面。
有一次,許麗明忍無可忍,扇了他兩個嘴巴,她的婆婆、當年的班主任不幹了,還數落她:“你有什麼資格打我的兒子,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嗎,你能當上護士長嗎,你能進人民醫院嗎,現在翅膀硬了,是吧?”
許麗明哭喊著:“我錯就錯在太聽你們的話了,我寧願再回到山溝裡去,也不想再受你們的窩囊氣。”一氣之下,他她就帶著孩子到醫院的值班室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她婆婆就找醫院的領導找她談話,要她回家去。
她常常做惡夢,夢見自己放了學以後,下著大雪,也跌進了山谷,在哭喊救命的時候,她突然覺得有兩只像鐵鉗般的大手,把她接住,她嚇得睜開眼睛一看,是父親那飽經風霜、歷盡滄桑堅定而剛毅的臉。
有時候,她一個人在黑暗的山路上行走,周圍的大山,漆黑一片,只有隱約可見,一條蒼白的小路,貓頭鷹在山谷中,發出悽涼的、瘮人的叫聲。她顫抖著在山溝的溪邊小路上行走,突然,腳下一滑,她跌倒在冰涼的溪水中:“她哭喊著,爸爸,救救我。”
她常常在惡夢中驚醒,在哭喊著的時候,她忽然聽到有人在叫她:“許護士長,許護士長,你醒醒,你醒醒。”原來是值班護士在叫他。
她睜開眼一看,小護士正難過的流淚,她用紙巾給小護士擦著眼淚:“別哭,小妹妹,是不是我做惡夢了?”
小護士點點頭,然後徵求她的意見說:“是不是通知你的爸爸媽媽呀?”
許麗明說:“不了,我爸爸早年去世了,我媽媽老了,不讓她知道了,她要是知道了該擔心了。”
小護士懂事地點點頭。
許麗明一看,窗戶外面的天空已經黑了,她看了看手錶,已經是六點多了。她對小護士說:“你回家去吧,我沒事了。”
小護士說:“不行啊,你還在輸液。”
許麗明說:“沒事的,一會兒我愛人就來了,他和孩子一起來。”
正說著,她的愛人金忠國,帶著玲玲推門就進來了。玲玲一見她躺在床上,還輸著液,那天那驚險的一幕又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她媽媽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裡,她才毫發未損,她趴在媽媽的懷裡哭了。
金忠國把牛奶和水果放在許麗明的床旁,他說:“這是爸媽給你買的,他們還給你包了餃子。”他把飯盒從一個塑膠袋裡拿出來,放在了床頭櫃上。
許麗明說:“剛剛做了手術,腸蠕動慢,我喝一點牛奶就行了,幫我謝謝他們啊。”
金忠國給她開啟牛奶盒子,放進吸管,由於她的右胳膊和右側大腿做了手術,她用左手接過來,放在桌子上了。許麗明想,今天表現還不錯,他出氣時沒有聞到酒味。她說:“你們還沒有吃飯吧?”
金忠國嚥了口唾沫,點點頭。
“你回家吃飯吧。”她看了看玲玲:“玲玲也沒吃吧?”
玲玲不高興地說:“媽媽我不餓,我不想回家去,我和你在醫院住。”
許麗明哄著她說:“好孩子,回家和奶奶爺爺住在一起,醫院不讓小孩子住下的,怕孩子們受到感染。”
“不。”玲玲撒嬌地又把頭趴在她的胸前。
金忠國把眼一瞪:“回家,跟你奶奶去,醫院不住小孩兒。”
玲玲害怕地下了床,蔫蔫地抹著眼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