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下的面容楊心問看著陌生,應當是夏時雨認識的某人,面容平實尋常,膚色黝黑,膚質粗糲,鼻子生得?大而挺,叫他看起來有幾分英氣,可是眼尾卻是彎的,又生出些?沖淡了那英氣的溫和來,是個落在人堆裡?便認不出的凡常模樣。
“我前幾日在藏書?閣見到?他,他這人對?書?的貪欲太重,石饕餮觀其心,竟都?吃不準他到?底想?看多少書?,險些?叫他溺死在那真知之中。”無?首猴逗著肩上的雀,那鳥當真不怕,親暱地啄著他指尖,“沒法子,我只能把他提到?這邊來了。”
楊心問不語,對?這回答不置可否。
“這般看著我做什麼?”無?首猴笑道,“我與此子一見如故,已是忘年之交,你瞧不出來?”
“師父交友甚廣,弟子不該置喙。”楊心問依舊冷聲冷語,這竟是夏時雨的不喜,“可此子心性殘忍,又膽大妄為,我們本不該留他!”
上官見微被兜頭痛罵,也不見神色有異,只是埋首不語。
無?首猴撫著那雀兒,湊近了些?:“千楷未及弱冠,家中又無?術道傳承,卻能憑一己之力召得?深淵臨世,這般天縱奇才,殺了豈非暴殄天物?”
“為了召這個深淵。”楊心問冷冷道,“又用了多少人命?”
“京中那大妖是吞了龍脈的邪物,彼時三位宗師馳援都?奈何不了他,那些?被困在它腹中的人本就沒救了,拿來當召陣的耗材實屬無奈之舉。”無首猴說完,隨即又有些?憐惜地看向楊心問,“只是不曾想聽荷與你——”
“此事無?須再提。”楊心問打斷道,聲色見冷,如初冬新掛的冰稜,嚇得?那兩只鳥雀展翅翻飛,從?窗邊匆匆飛去了。
無?首猴面上露出些?不捨來,半晌從?窗邊站起,繞行到?楊心問身邊,抬手拍了他的肩道:“世人皆惘。”
楊心問聽不懂。
“為著許許多多的大道理,大功德……”無?首猴說著看向上官見微,“大欲念。奮不顧身,不畏生死,臨到?頭了才發現,這許許多多的東西,其實都?在夢裡?。”
“上下求索,不若白日一場夢。”
無?首猴乃心魄道的祖師爺,又是夏時雨的師父,想?來那夏時雨也不會在這件事上與他爭辯。楊心問便覺自?己憋出了一股火氣,恨不得?指著那沒頭沒臉的玩意?兒破口大罵,他每每聽到?那無?首猴在那扯夢不夢的,他就要?想?起那魘夢蛛網裡?的離恨別愁,什麼強買強賣的勾當要?他受那種苦?
他心裡?罵得?起勁,卻聽自?己忽而開口道:“我知曉。”
無?首猴和莊才同時怔了怔,抬眼看他。
豔陽量著窗框一線木直,在地上摹出了個相似的影子。那影的一段打上了楊心問的鞋面,楊心問低頭看著,後撤一步,複道:“我知曉。”
無?首猴看著她,開口道:“時雨,你可知今夕幾何?”
楊心問捂耳:“還?不到?時候,你莫催她。”
迷夢再變。
十?二聖十?七年六月廿六,近來天愈熱,吞嚥睡臥皆覺睏乏,不知是因為夏燥如此,還?是時日已近。
七月初二,姐姐自?京城返程,她情郎季枝被京中的妓子迷了心神,留在了京都?,氣得?她好厲害。見我身子不見好,便帶我回了青塢小居,還?請了師父為我探看,可我連日來已少有醒著的時候,不曾見到?師父。
七月十?七,現下握筆已不大穩當,字跡潦草,慚愧。只是所記之物寶貴,入魔之人大多在祈願之後即刻成魔,少有如我這般負隅頑抗之人,雖是茍延殘喘,卻也維繫了五年之久,期間或有特殊之處,詳細記下,對?後世研究深淵或有助力。
八月初五,姐姐給我煲了湯,我喝了兩口便吐了個幹淨。不僅因為她手藝不大好,還?因為我滿腦子只想?著人血,除了人血之外的東西,光是聞到?氣味便叫我難受。
我有些?怕,求姐姐發誓,當我撐不住那日必要?親手殺了我。
她沒有發誓。
楊心問已漸漸想?起了些?什麼,可思緒被洶湧而來的饑餓和疼痛攪亂,叫他不能細想?。
他的夢愈多,心魄便像是在逐漸融於?深淵那般,見深淵之所見,感深淵所感,他不怕這個,夏時雨也不怕,卻還?是夜夜夢魘,她在怕什麼呢?
夏夜卻不聞蟬鳴,牆邊擺放的冰盆融得?很快,陳安道早些?時候在那放了一捧蓮子,說是凍過的更好吃,凍過了,再剃掉蓮心,沾了糖漿,這回必定是好吃的。
楊心問渾身泡在冰冷的虛汗之中,分明是熱得?要?命的,卻又覺得?手腳冰冷,靈脈裡?的丁點兒靈力還?在負隅頑抗,久疏蘊養的靈脈脆弱無?比,每次沖擊都?疼得?像是有糙紙磨礪他的骨肉,聞言只能勉強地笑了笑。
陳安道給他掖被擦汗,絮絮叨叨地與他聊京中的見聞,又把那被妓子勾走?的壞東西顛來倒去地罵。
楊心問不想?聽他說這個,於?是動了動手指,勾住了陳安道的手指。
“待我撐不住的時候,你要?快些?動手。”他幹澀的嘴唇動了動,吐出些?簡短的字句來,“務必要?搗毀我的元神,且不可讓席露一朝落到?旁人手上尤其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