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之揚囁嚅嘴唇,終究沒了應聲。葉靈蘇沉思默想,過了一會兒,忽道:“樂之揚,你帶了笛子麼?”
“帶了!”樂之揚抽出“空碧”。
“為我吹一支曲子。”葉靈蘇想了想,倦怠地道,“《周天靈飛曲》就好了!”
樂之揚心口一熱,想起東島上的光景,百感交集,神思飛揚,當下橫起笛子,吹了起來,曲子一如往昔,空靈飛揚,然而不知不覺,多了幾分抑鬱纏綿,宛如流雲環山,飛泉繞石,彷彿海上的孤帆,又似暗夜的星光。
音符飛出笛孔,遠遠送出,城頭的喧嘩漸漸低落,直至沉寂下去,天上的風聲也變柔變軟,彷彿天公俯瞰塵寰,發出幽然長嘆。
過了良久,樂之揚放下玉笛,葉靈蘇痴痴怔怔,仍如一葉小舟,還在笛聲中漂泊,又過一會兒,她才一拂衣袖,嘆氣道:“今晚聽完此曲,明日死了,也了無遺憾。”轉身上馬,飛馳而去,留下樂之揚一個,對著冷湖飛雪,忘了身在何處。
天寒日甚,風雪更急。燕王心憂北平,晝夜兼程。他老於軍事,行軍之外,廣布斥候,派出百餘輕騎,從南至北散佈數以百裡。
這一日,行軍之際,北方風雪中出現一道人影,近了一瞧,卻是派出的斥候之一。
斥候背上中箭,滿身是血,見了燕王,氣息奄奄地道:“西北有大隊蒙古兵,他們也發現我們,追趕一百多裡,同行六七人,只我一個回來……”說完口吐血沫,歪著頭掉了氣。
燕王臉色陰沉,下令紮營,召集心腹諸將,說道:“不出所料,蒙元大軍南下,趁我跟朝廷交戰,想要坐收漁人之利。”
“此事甚為棘手。”道衍拈須沉吟,“蒙人躡我之後,有如刺芒在背。我與朝廷無論勝負,難免都會削弱,那時蒙人趁虛一擊,只怕燕雲不保。燕雲為中原之門戶,若為蒙人佔據,好比登高山而轉巨石,趁勢而下,無可抵擋。”
張玉道:“朵顏三衛與蒙元同族。蠻夷梟獍之性、反複無常,我若強盛,還可駕馭,倘若對陣朝廷、一戰不利,三衛、蒙元內外呼應,必定一發不可收拾。”
“此話不然!”邱福說道,“蒙古大汗坤帖木兒出身黃金家族,實權卻操在國師鐵木黎手裡,三衛對黃金家族還算尊崇,可對鐵木黎頗有成見。若說攻打鐵木黎,朵顏三衛未必落後於人。”
“如今之勢,要麼先南後北,要麼先北後南。”道衍說道,“先解北平之圍,必為蒙元所趁;但若北擊蒙古,僥幸取勝,損失必多,恐怕無力對抗朝廷。”略一停頓,幽幽嘆氣,“正所謂:身陷維谷,進退兩難。”
諸將七嘴八舌,說了半晌,也無定論。燕王踱來踱去,忽而低頭沉吟,忽而舉頭望著帳頂。突然,他停下步子,帳中頓也沉寂下來。
“朱能!”燕王開口。
朱能挺身出列,燕王慢慢說道:“你前往劉家口,召集本部兵馬,佯裝南下,將南軍吸引到松亭關,緩解北平之圍。”
朱能神色詫異,張玉失聲叫道:“王爺,你要北上?”
燕王冷冷道:“我若就此南下,無異引狼入室。敗給朝廷,不過帝王家事,丟了燕雲,則是千古罪人。”他掃視眾人,目光如電,“這是先帝的江山,我可不做石敬瑭!”
石敬瑭本是五代時後唐大將,因與皇帝有隙,起兵造反,求救於契丹皇帝,引狼入室,攻滅了後唐。作為報償,石敬瑭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致使中原關隘盡失,此後三百多年,中土各朝無險可守、無馬可用,受盡北方蠻族踐踏欺淩。朱棣暢曉史書,深諳兵法,決心不計成敗,也要堅守燕雲,以免胡人坐大。
帳中沉寂一時,道衍挺身站起,肅然合十:“王爺胸襟博大、志向宏遠,自古雄主無以過之。”
諸將也受觸動,紛紛跪伏:“王爺英明。”
“都起來!”朱棣一揮手,“漢軍不擅騎射,統統留下。兵貴神速,我只帶朵顏三衛。”
張玉猶豫道:“王爺明斷,朵顏三衛與蒙元同族,萬一不聽調遣,豈不誤了大事!”
“怕什麼?”燕王冷冷說道,“封鎖訊息,趁夜偷襲,一仗打完,他們連對手是誰也不知道。”
如此繁複情勢,燕王三言兩語就輕輕化解,諸將恍然之餘,均是五體投地。接下來,燕王又分派諸將整軍備戰,獨將道衍留下,問道:“寧王近況如何?”
“落落寡歡!”道衍說道,“正如王爺吩咐,我將他與王妃、公主分置兩處。但以貧僧之見,夫妻兄妹,人倫之常,不如讓他們呆在一起!”
“這個老十七,打小兒多愁善感,平日自命風流,遇上小小挫折,就跟經了霜的茄子一樣。”燕王冷哼一聲,想了想說道,“也罷,我去看一看他!”
二人出帳乘馬,來到寧王帳前,還沒入內,就聽琴聲錚縱,幽沉寂寥,鬱憤難舒。
燕王掀開帷幕,笑著踏入帳中。寧王見是兄長,吃了一驚,匆忙推開琴案、跪倒磕頭。燕王搶上一步,將他攙扶起來,笑道:“你我兄弟,客氣什麼?”
“不敢!”寧王額上見汗,“君臣有道,不可亂了規矩。”
“成敗尚未可知,君臣二字再也休提。”燕王說道,“這兩日忙於行軍,不曾與你把酒言歡;若有虧欠之處,老弟不要放在心上。”
“不敢,不敢!”寧王拘謹窘迫,如履薄冰。
“為兄此番來,想請老弟寫一樣東西。”燕王慢條斯理地說道。
寧王一愣,忙道:“小弟才疏學淺,敢當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