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炳文一戰奪氣,狼狽退軍。徐妃等人站在城頭,望著煙火熄滅,人人靜寂無聲,葉靈蘇臉色發白,望著城下屍堆出神,“雷火珠”威力之強,大大出人意料。她本非軟弱女子,殺伐決斷,劍下游魂多多,可是短短一日,奪取數千條性命,場面殘酷之甚,當真匪夷所思。葉靈蘇縱然心硬如鐵,也覺魂悸魄動,恍恍惚惚,儼然處身噩夢,不敢相信城下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
官兵退盡,燕軍也下城休整。葉靈蘇走下城樓,悶悶不樂,樂之揚看出她的心思,想要勸解兩句,可一想到城下慘狀,也覺心口發堵,不知從何說起。
回到工坊,葉靈蘇鑽進屋裡,反扣門扉,既不見人,也不理事。樂之揚不懂機關之術,拙於應對,焦頭爛額,無奈去找花眠。花眠嘆道:“征伐之事,本是人世間至悲至慘,靈蘇這孩子,看似驕傲倔強,骨子裡卻柔軟得很,見了今日之事,必定百般自責。”瞪了樂之揚一眼,“都怪你,不是你,她怎會捲入這一場是非?”
樂之揚苦笑道:“葉姑娘承受不了,你勸她放手就是。王妃那兒,我去應對。”
“晚了!”花眠搖頭,“靈蘇一諾千金,不會半途而廢,等你回去,她也許就想通了。”
樂之揚將信將疑,返回府衙,果如花眠所說,葉靈蘇已從房間出來,披著猩紅大氅,正在指揮工匠熔煉炮管。爐火跳動,熱浪奔溢,女子卓立爐前,俏臉映照火光,平添幾分豔色。
葉靈蘇回頭看見樂之揚,緊一緊大氅,忽道:“跟我來!”翻身上馬,馳出府衙。
樂之揚心中納悶,跟隨其後。兩人快馬聯轡,一路賓士。
夜色已深,街上兵馬來往、沸沸揚揚,兩側民居卻暗沉無光、悄沒聲息,一動一靜,頗有幾分詭異……
馬不停蹄,來到玉泉湖邊。葉靈蘇勒馬觀望。湖中殘荷已凋,水面上飄蕩浮冰,隨波逐浪,撞擊有聲。更遠處,城牆湖水之間,燈火通明,人聲喧嘩。樂之揚凝目望去,施南庭、楊風來正督促工匠士卒,豎起數架水車,上有竹管以皮革相連,一頭紮入湖水,一頭直上城頭。水車旁邊有數口大鍋,也與竹管相連,鍋下有灶,可以燃燒柴火。
策馬到了工地,施、楊二人上前相見。
“二位尊主!”葉靈蘇手指水車,“何時能夠完工?”
施南庭掐指一算:“還需三日!”葉靈蘇點頭:“宜早不宜遲。”
樂之揚打量水車大鍋,好奇道:“施尊主,這是什麼器械?”
“長鯨車!”施南庭說道,“多人轉動水車,可以將水送上城頭。”
“這些鍋呢?”樂之揚又問。
“蠢材。”楊風來白他一眼,“天冷了,水進竹管,結了冰怎麼辦?”
樂之揚啞然失笑,忽見葉靈蘇策馬向前,當下跟了上去,隨口問道:“將水抽上城頭有什麼用?”
“或許有用,或許無用。”葉靈蘇意興闌珊,“得看敵軍怎麼出招。”
樂之揚疑惑難解,待要追問,見她神氣,再也不好開口。兩人繞著湖岸寂然行走,不多一會兒,便將燈火喧嘩拋在身後,只見濃雲遮天、星月不見,平湖連波、寒煙籠罩,湖面上靜得出奇,魚兒擺尾也能聽到。
寒風疏一陣,緊一怎,吹了一會兒,紛紛揚揚地飄起雪花,起初細如米粒,越下越大,扯絮飛羽,無所不至。
葉靈蘇跳下馬來,手捧雪花,悠然出神。
道:“葉姑娘,雪下大了,還是回去吧。”
葉靈蘇只是搖頭,牽著馬走過廊橋,來到金龍亭中,扶著闌幹,注目湖水,過了良久,輕聲說道:“樂之揚,真有地獄麼?”
樂之揚一怔,失笑道:“你問這個幹嗎?”
“若有地獄,我早晚會去。”葉靈蘇幽幽地說道,“我這雙手,太髒了。”她抬起雙手,雪白修長、溫潤無瑕,突然間,數點淚珠滴在手心,經風一吹,凝結成薄薄的冰片。
樂之揚一時答不上話來,半晌才道:“千錯萬錯,全都怪我。”
“不!怪我!”葉靈蘇搖頭,“我是不祥之人,先害死了我娘,又害死了華鹽使、楚先生,現如今,更害死了千百人,我活在世間,就是罪孽。”
道:“葉姑娘,戰場之上,你不殺人,人便殺你,殺人即救人,不得已而為之。若要怪,只怪那些帝王公侯,為了一己之私,忍見生靈塗炭。”
“他們是始作俑者,我們是助紂為虐。”葉靈蘇意興闌珊,“小時候,島上的前輩天天嚷著複國,可是為了一座北平,就死了這麼多人。若要奪取天下,又得攻下多少座北平?人呀,可真怪,明知於己不利,偏偏死活要做。”
樂之揚沉默一下,嘆道:“葉姑娘,你可以放手!”
“你會放手麼?”葉靈蘇轉過頭來,妙目澄波,一望見底。
樂之揚一陣茫然,腦海裡念頭紛紜,一忽而出現梁思禽,一忽而又出現朱微,於他而言,打仗殺人愚蠢可悲,一時半會兒也不想參與,可是種種恩義糾葛,讓他難以擺脫。樂之揚只覺無力,嘆道:“我不會!”
“你不會?”葉靈蘇深深地望他一眼,忽又掉頭看向湖面,“那麼我也不會!”
“葉姑娘……”樂之揚嗓子微微一哽,鼻酸眼熱,不知所言。
葉靈蘇看了看天,喃喃說道:“好大的雪,若不打仗,便是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