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糯看著窗外寧靜古老的鎮子,陽光照在他猩紅色的臉上,泛起中年人的油光。他喝了一口茶,這是乾隆年間宮廷御用普洱茶樹上採下來的新茶,然後轉過身,對著這個剛剛滿三十歲的軍師鄭重其事地說:“老波,如果你認為鼯鼠不顧性命趕來我的地盤,只是想綁架我,證明你不是個稱職的軍師。你是有意不說心裡話,還是你不敢?鼯鼠他是來殺我的。”
刀老波面無表情,這是誰都知道的現實,好像也沒有人能阻撓鼯鼠,他只是不想說出來。
不等刀老波解釋,巖糯繼續說道:“象綁架玉罕那樣綁架我,對他沒有一點意義。我們的內線只告訴了我他會來莽城對付我。關於這個人,從來沒有為錢做過任何事情,好像他自己認為是目的才是目的,可我們從來沒有搞清楚過他的目的。”
巖糯輕輕嘆了口氣。
這時候汝阿牙走進來,他負責管理組織裡的武裝護衛工作。
汝阿牙對巖糯說道:“老闆,您說的那個人已經進了莽城。”
雖然是意料之中,巖糯還是不願意相信地說道:“那幫武警沒卡住他?那怎麼知道他進來了?”
汝阿牙說道:“武警在各個進來的路上都設了明哨和暗哨,照理進來的所有人都要過兩道眼皮,但就是沒發現與畫像相似的外地人。一個小兵在中午換崗前,按照規定去巡查了一下附近,就在沒多遠的土坑內發現一個被膠帶粘住嘴巴和眼睛、捆住手腳的翼族牧羊人,翼娃子一絲不掛。經查證,在中午前的確有一個牧羊人透過了崗哨,所以現在他已經化裝竄進來了。”
三個人都沉默了好長時間,汝啊牙從沒見過巖糯垂頭喪氣的樣子,這個令邊境兩邊都聞風喪膽、動輒殺戮的大人物現在連話都說不出來。
最讓巖糯膽寒的是,明明有了線報,明明動用了這麼強大的力量,明明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佈下無懈可擊的防護網,這個該死的鼯鼠竟然早就想到了,然後大大咧咧、若無其事地走過了這麼多的眼睛。
而且走過去那麼長時間才被發現,所有人還傻乎乎在守著,連應變的時間都沒有。
事情才剛開頭,就已經輸一步棋了。
汝阿牙冷冷的說道:“整個鎮子上都是自己人,我現在就帶人去鎮裡搜,巴掌大點兒地方,還怕找不到他?”說完就走了。
等汝阿牙一關門,刀老波接著他的話自言自語:“找到肯定找得到,就怕晚了。他沒準兒就是想咱們找到他。”
巖糯返回茶臺,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但並沒有喝。他對刀老波說道:“接下來,我跟你說的話,你務必要記住,這些話比我一輩子說的都重要。”
刀老波這個時候馬上站了起來,他知道這差不多就是遺囑。
巖糯茗了口茶,說道:“我剛剛開始販毒的時候,只是小打小鬧,想著怎麼改善一下窮日子。從來沒有指望會做到今天這樣。我也知道海洛因害人,但是,只有我們幹了這個,我們的子孫後代才可能擺脫窮日子,不會再幹這個。就為了做到這點,我還是很自豪的。哪怕我成為人人痛罵的毒梟,哪怕最終走投無路不得善終。”
巖糯似乎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再喝了口茶深呼吸了一口。刀老波沒有說話,他太熟悉巖糯了,此時只需要認真的傾聽,然後爛在肚子裡。
稍微穩定了心神的巖糯,再次娓娓道來:“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這個邊境上,我小的時候很窮,我的父母很窮,他們的父母更窮,窮得沒有人看我們一眼,窮得飯都吃不上。有一次我三天沒進一粒米,差不多餓死了,親大伯去旁邊建設兵團偷幾個苞谷,被兵團保衛科幹部抓了,逼他在脖子上掛著苞谷遊街,敲著個破鑼,喊著自己的名字,喊著自己是個小偷。放了以後,苞谷沒拿回來,回家覺得對不起祖宗,對不起這個姓氏——他媽的,咱們泰族沒有姓。最終,大伯拿根破麻繩把自己吊死了。”
巖糯的講述停了一會兒,咬了咬牙說道:“你知道嗎,那根麻繩是我爺爺當年養牛的繩子,牛早被公社沒收了,繩子捨不得扔,留下給自己的兒子上吊用。我家媽媽得了病,連看門診的錢都沒有。我眼睜睜看著她捂著肝,痛的滿地打滾,死在地上。”
巖糯哽咽著,刀老波識趣的遞上香菸。巖糯直接用嘴接著,點上火抽了口煙。
看著飄蕩在頭頂的煙霧,巖糯雙目無神地繼續說道:“我們邊境上討生活,不販毒還能幹什麼營生。老百姓表面上可以開個飯館、當小販養活自己,他們收入的錢從哪裡來?還不是我們往外面賣海洛因的錢。”
香菸的菸頭已經燒出長長灰燼,但巖糯似乎並沒有把它彈掉的想法,繼續說道:“我從帶貨開始,看過那麼多的人死在吸毒上,看過那麼多同行被抓起來、關一輩子、判死刑。也親手幹掉了那麼多的老大。錢是賺到能翻天。只是有錢了才知道,錢是王八蛋,賺錢的男人更是大王八蛋。”
長長的菸頭灰燼似乎因為巖糯的激動而斷裂,掉落在桌面上。精氣神似乎又回到了巖糯的體內,帶著刀鋒的眼神看向刀老波說道:“錢這東西,剛開始不要命地掙,是為了活下去;掙著掙著,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證明自己的本事大,想活的更好,活成人上人;到最後,成個人物了,掙夠了,想退,那些同行,那些當官的、當兵的,還有你們,跟了我這麼久的人,能讓我退嗎?”
刀老波沒敢迎向巖糯的眼神,只能用沖茶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巖糯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刀老波,繼續說道:“不管我幹什麼,方圓百里的鄉親們心裡都感激我。這些年,我出錢出力,修橋鋪路,還捐了五所小學。我從雲庭高薪聘來那麼多優秀教師,給更多學校提高師資。你知道,有些小學原來在州里排名一百多,這兩年都排到前十了。”
刀老波將新衝好的茶遞給巖糯,點頭感慨地說道:“老闆為本地老百姓做的善事大家都記得呢。”
巖糯接過刀老波遞來的茶,一口喝淨,語氣緩和地說道:“也不能說是我心善。一是因為我就是在這麼窮困的土地上長大的,對老百姓的苦感同身受。還有嘛,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想做點好事,當作贖罪吧。”
手裡的煙都要燒到菸屁股了,巖糯放到嘴邊深深的洗了最後一口,然後掐滅在菸灰缸裡說道:“我從兩年前,已經有了退意,不想再幹這買賣啦。你知道的,這兩年我們開始轉了一部分錢和人去做邊境兩邊的賭場。賭這東西,也能讓人傾家蕩產,可還是比讓人變成鬼的海洛因好點,是不?加上這些年海洛因的市場越來越差,大麻、搖頭丸、K粉這些東西越來越普及,聽說有人已經研究出一種叫“冰毒”的新東西。人都嫌麻煩,越來越沒興趣搞“螞蟻上樹”、“開天窗”這些打針的玩意。那邊政府除了派軍隊清剿咱們那些種罌粟、加工海洛因的朋友,還開始投入人力物力搞“替代種植”,讓農民改種甘蔗、水稻、木薯。”
刀老波嘆了口氣說:“確實,原材料越來越難搞,市場也越來越差。可是,老大,咱們為什麼不搞新型毒品呢?”
巖糯自己點起一根香菸,抽了一口說道:“一直以來,咱們只販不制,這是我的原則。不需要土地種植,不開工廠加工。資產輕、體量小、基本上沒有庫存,做渠道的風險相對低很多。還有,咱們做這行的優勢就是因為接近原產地,原貨、普貨都能搞。如果做新型的東西,哪裡有地域優勢?”
巖糯夾著香菸的手指向窗外,說道:“這幾年我買了那麼多山地、林地計劃搞開發、搞建設。想通了,不打算一輩子走在黑道上。毒品,是黑的不能再黑的黑道,是死路。想活,有了錢,就得先往灰處靠,比如賭場;然後往白處靠,洗白了還要爭取變紅。唉,咱們這種人,生下來註定了不白,往上三輩子都不白。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發紅發紫,不是他修來的,是他偷來搶來的的,不然就是他祖上偷來搶來的。這個道理古人就說過:大盜竊國,小盜竊錙銖。”
巖糯站了起來,湊到了刀老波面前,堅定且狠毒地說道:“我們現在乾的就要讓我們看不到的後人高高在上、發紅發紫。今天,那個鼯鼠是來要我的命,我不躲,也躲不過,這就叫命中註定,只是不知道怎麼死罷了。但他既然已經來了,那就跟我當年一無所有的窮小夥一樣,這些就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