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政非常有保留地看了慧明一眼:“那你覺得,一個大學沒畢業、沒有社會工作經驗的姑娘,是怎麼在一年的時間內,賺夠了將近二十萬的錢呢?”
慧明臉白了一下,脫口而出:“她不是那種人。”
“她確實不是。”周政翻閱著手裡的檔案,他的聲音十分中立,但是聽在慧明耳朵裡字字如刀,“她選擇了另一個不那麼光彩,但是不必全然出賣人格的方法。”
他像是終於找到了可以證明這件事情的檔案,十幾年前的老a4紙了,即使整潔如新,也不免有了泛黃的歲月痕跡,和全然嶄新的紙張有著本質的區別。
十幾年前,電腦還沒有如今這麼普及,檔案是用電腦列印出來的表格兒,上面的照片兒是手動黏貼的一寸照片兒,其中的資訊內容還是手填的——填表兒的人有著娟秀的字型,姓名一欄,一筆一劃字跡清晰地寫著楚文茵。
表格兒正面是基本資訊,背面兒是一個證明身體健康的體檢報告,末尾處“可以進行卵子捐獻”幾個字觸目驚心,然而在那一段字的末尾,簽著和正面如出一轍的簽名。
慧明捏著這張表格兒,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最終雙手一握,硬生生把這張飽經歲月風霜的表格捏出再也撫不平的褶皺。
“那段時間,陳夫人派去追查楚小姐的人目睹過楚小姐進出醫院婦産科,她當時認為楚小姐的孩子是陳先生你的,而陳先生你在那段時間表現的非常消沉,陳夫人信佛,看在孩子的面上動了惻隱之心,所以對楚小姐的態度有所軟化。後來楚小姐的孩子沒了,你們兩個又恢複了情侶關系,陳夫人雖然起過疑心,但是由於楚小姐和陳先生那時都在上大學,確實無力照顧撫養孩子,偷偷流掉了也有可能,所以在當時並未多做追究。”周政說,“然而後來,查到的一切資訊顯示,楚文茵女士在那個時候和一個暗中組織代孕的機構簽了一年合約。”
慧明一言不發。
“您要知道,即使是現在這種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的年代,單純的‘代孕’也拿不到十幾萬的高額報酬,所以楚文茵女士當時簽下的是代孕同時‘捐獻’卵子的合同——楚女士名校學歷相貌出眾,在這一行業內部是非常難得而出眾的條件,因此她還能勉強靠這個途徑給自己賺到了一筆不菲的報酬。”
“我對楚女士的經歷沒有任何偏見,相反,我覺得楚女士的行為很值得尊敬,她是個沒有被生活壓垮的堅強女性——如果你們不能理解我說的這句話,可以去搜尋一下‘捐獻’卵子是個多麼高危的事。”周政說這句話的時候多了很多分讓人不難察覺到的真誠,然而這種馬後炮一樣廢話並沒有辦法緩解當事人初次聽聞此事時候的震驚或是悲傷。
他自己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便不再多言,推了推眼鏡,繼續把話轉回了正題:“還有一點,我不得不佩服楚女士的智慧和冷靜——楚女士當時在簽這筆合約時設立了一個附加條款,這一年中他會按照要求誕育一個孩子,但是這個孩子必須與她沒有血脈關聯。”
玉星辰聽到這裡也暗暗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她一瞬間就明白了楚文茵這樣做的用意——這是個在她走投無路時別無選擇生下的孩子,與他十個月的朝夕相處已經應該是他們緣分的極限,她給不了這個孩子未來,也不該去打擾這個孩子的未來,所以就幹脆的斬斷血緣這層聯系讓她牽腸掛肚,至於那個卵子,在她並沒有目睹這個卵子從一個細胞變化成生命之前,所有的感情並不是都具備宣洩的出口的。
世人都以為缺衣少食已經是世界上災難的極限,殊不知苦難、病痛、情感、金錢、愛情……那些看似美好或者不美好的一切,無論哪一項出現在不適合或是巧合的地方,都足夠將一個人逼近萬劫不複的深淵。
楚文茵在當時大概並沒有對這個世界完全絕望,她其實是給自己留了後路的,她想過完成學業,想過深造,想過出人頭地,想過和真心相愛的人組成一個令人豔羨的家庭……只是她沒想到命運這麼殘酷,一腳踏上荊棘之路,從此之後腳上都要帶著深入腳掌的根根尖刺走的舉步維艱。她多了這一根軟肋,而這一根軟肋落地生根,從此變成了別人攻擊她的無堅不摧的利器。
慧明手裡握著的檔案徹底松開了,兩行淚順著他的臉蜿蜒而下,他的表情也瞬間垮了下去,再沒昔日的神采。
玉星辰第一次知道,人若悲傷到極限,所有感情的宣洩也是無聲無息的,沒有歇斯底裡大哭大喊,也沒有兩眼發紅狀若瘋癲——他只是一瞬間老了,像是一盆生機勃勃的植物轉瞬間消磨了嚮往光明的本能。
然而周政的敘述並沒有完:“陳夫人覺得您應該知情的東西,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您花了很多的力氣,不想讓當年楚女士死亡的調查停滯,現在想停滯估計也停不了了。”
慧明愣愣地看著他,似乎完全不懂得他的意思。
“您的父母,您的朋友們,當然也包括敘述這件事的我在內,都不知道您從中聽了多少‘道聽途說’又創造了多少‘無稽之談’,只為了讓很多人把目光盯在殷家祖墳這一片地方,甚至有傳言,您曾和警方走得很近,用很多訊息幹擾他們的調查方向,只為了留住他們的注意力。”周政淡淡看著他,“但是我不得不告訴您,您恐怕是被人利用了。楚小姐在那一年‘自由’之後,其實仍然被那個所謂‘代孕機構’控制,因為他們已經掌握了楚小姐最根本的秘密,隨時都能讓她身敗名裂,楚小姐自己也身不由己。”
慧明狠狠一愣。
“他們在利用楚小姐做一些現在還沒有定論的事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在最後關頭失敗了——楚小姐不想徹頭徹尾地被他們利用,也不想您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所以才不惜拼著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兩條人命,把這件事帶進另一個世界,企圖永世不開口,讓那些利用她的人徹底死心。”周政下意識加重了語氣,“可是您毀了楚小姐最後的用心,因為您這些年不斷地在這件事上施加影響,導致他們在其他地方實施陰謀失敗後,又重新將視線聚集到了早就已經被他們放棄的這裡。可以說,是您一手引來了惡魔。”
“我只是……”
“你只是想弄清楚楚小姐的死因。”周政接道,“你考慮過這樣做,會把一些本不該被牽扯出來的陳年往事重見天日嗎?你考慮過楚小姐自己的意願嗎?”
慧明整個人都像是沒有辦法思考了一樣,臉色難看得無以複加,像是內心戳著的一根頂天立地的脊樑被外力敲得支離破碎,在周政淡漠卻窮追不捨的問話中轟然倒塌。
他把臉埋在蒲扇大的手掌裡半晌,緩緩抬起頭來臉上已經滿是淚水:“我……我該怎麼辦。”
“陳夫人說,您一直不肯整理楚小姐生前的遺物,也不準別人碰。”周政道,“陳夫人認為,既然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您該把那些諱莫如深的東西交出來了。我們現在都是為了讓此事盡快水落石出,給逝去的人一個交代。”
慧明呆愣了一下,幾度張口,才勉強說出話來:“文茵的遺物我鎖在了銀行保險櫃裡……要我親自去才能取回來。”
周政今天的長篇大論,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句終結,他看了看錶,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幹脆的鳴金收兵:“好,為了保證您的安全,我會在您回到h市後聯系您,陪您一起去取,既然這樣……我該告辭了。”
慧明愣愣的點了點頭。
玉星辰拉拉許久都未發一言的天祿,準備讓慧明自己呆一會,而他們倆則起身送“客”。
三人剛剛走過殷家的連廊,卻發現慧明追了出來。
慧明:“那個孩子……你不是說她捐獻了卵子……那個孩子在哪裡?”
“還以為您不會問起了,但是夫人交代了,如果您問,就要告訴你……楚女士捐獻的那枚卵子因為價格高昂,冷凍了幾年才物有所用,被一位不能生育的夫婦高價買走了,其實這也是我今天不得不來這一趟的原因之一。”周政突然笑了,只是這笑容在晨光裡諷刺的過分。
玉星辰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剛想阻止,就聽周政吐字清晰的把話說盡了。
周政:“那個孩子叫殷媛——很不巧,就是她被卷進了昨天晚上那個綁架案裡。”
作者有話要說: 腦細胞死了無數……只希望有人給我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