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的少年,遠沒有世情通透,雖見過生、老、病、死,對危險也有一定的判斷力,只是死亡的可怕處,在於那瞬間到來之前,接連不斷的瑣碎事對意志的反覆折磨,終令人精神崩潰,而呂隆此時,尚未有看淡生死的心境。
“呂、呂什頭?”著甲在幾里爛泥路上跑了個來回,胖大身形的扶余崇一臉汗珠,氣息急促,目光投向職銜更高的呂隆,指望對方能拿個主意。
這近兩千抽調自中兵諸營的少年郎衛,皆出自貴宦、豪族、良家,受徵後最少的也已服役數月,巡過城,站過崗,輪值城防、宮禁,懂得列陣,以及辨識金鼓旗號,但沒見過血,全無真正的廝殺經驗。平日在各營,自有老兵時時提攜、點撥,如今會操,卻是臨時編制,闢為郎官差不多一年,實際履職不過數月的呂隆,也以資歷被任為什長。
什頭、什將、什主都是軍中自發形成並流散的口語稱呼,同時期的比照物件,還有旗頭、幢主、小督等職。旗頭即幢主別稱,為中下層小軍官,統兵一百至五百不等,北朝也作幢將、幢帥,屬於魏晉南北朝傳承中斷、割裂、融合的特色。
督護一職兩晉常有,專責某項軍事任務,小督即小督護,如桓溫,其早年尚公主,拜駙馬都尉,才慢慢發跡,獲授琅琊太守、輔國將軍,又七年,趕上庾翼北伐,而桓溫與這位掌權的妻家舅父交好,被任為前鋒小督、假節,僅兩三月後,又加徐州刺史,都督青、徐、兗方面軍事,這時的桓溫不過三十歲出頭。
再比如慕容永,慕容泓、慕容暐死後,慕容衝稱帝,“以永為小將”,這並非指其年輕,而是類似小都統,以其自有的私兵部曲獨為一軍。
人一緊張,思緒難免混亂,意識到自身處境危急的呂隆,腦袋裡在短短一瞬閃過許多。
赴洛陽時,苻重以兵變阻斷交通,脅索關東方面專權,數萬趕赴淮南戰場的援軍被迫滯留,即是洛州刺史,又是援軍一部的邵保,一邊趕到陝城加強關防,一邊又要協調數萬人馬分散到周邊各縣就食,驛道及關下營盤密佈,不足一月,沿河數十里樵採一空,灶煙繚繞,鳥獸絕跡。
呂光奉詔,借呂纂婚宴,於席間擒拿苻重,曾是苟興舊部的阿豺,豁出性命攔下乘馬突圍的苻重護衛,重傷而死。
“先尋馬!”雜亂的思維被身旁發聲打斷,有了方向的呂隆稍有平復,同什的人都跑散了,眼下只憑雙腳,逃命、報信都來不及。
馬因為善跑,進化出了一對大肺,但也因此對空氣中的揚塵更敏感,時值葦絮飄飛的季節,馬兒打響鼻的頻率比平時更高,呂隆所在什伍的另一伍人與戰馬,都駐在葦叢遠離河灘那端,也避免馬蹄長時間停留在溼地被泡軟。
河灘周遭已亂了有一陣了,與馬一起的那伍人既沒來支援,也沒去預設地點會合,想必也是早就跑了,呂隆期望這幾人真如此前閒侃時自誇的那般膽大,逃回渭橋營地的同時,敢於仗著馬匹腳力,再遣人返回來查探。
意識到處境危險的呂隆、扶余崇沒敢再似之前那般狂奔,而是離開葦叢間的小路,緩步前往另一伍人的落腳點。天際開始變淡,但距放亮還要半個時辰左右,不過有葦叢遮蔽,即便到了白天,其間的視野亦十分有限,再者天氣已經轉冷,不然只是蚊蟲叮咬就令人吃不消。
往日一眾同伴邀集田獵,也不全然是胡亂頑鬧,二人到達目的地後,沒有直愣愣的闖過去,而是依循狩獵遊戲時積累的經驗,避開水陸風向,多繞上百十步,由下游所在的東側潛行回來。
之前逃的倉促,這會緩得一緩,才發覺各自疏漏,扶余崇的環首刀早不知落在何處,腰帶上只剩個掛鞘的扣環,呂隆則是弓未上弦,盛箭的軟囊束口還緊著,也就是說匆忙之中他只顧著跑了,沒能以響箭繼續向後示警。
壓根沒料到會出意外,呂隆攜帶的是平常用於練習的騎弓,也用來射獵兔、鳥,魏晉常見的反曲樣式,弓力約三十五到四十斤之間約現在1520斤),對鐵甲幾乎沒效果。魏晉南北朝一斤約222克)
將自己的環首刀遞給扶余崇,呂隆還有柄重四斤多約1kg)的卜字手戟,長度剛好是指尖到手肘,熟練的給弓上弦後,又將手戟小枝向下別在右後腰箭囊附近。
從一年前被授郎官開始,呂隆就開始有規律的熬磨武技,負責指點的教師皆是家中有所精擅的私兵、門客,而比他小兩歲的胞弟呂超,身體條件更好,已開始專習據說是流傳自漢末馬超的戰陣劍術,這讓年齒更長卻才開始長個的呂弘又羨又嫉。
呂隆箭囊中有箭十支,鳴鏑一,輕箭九,好在是實心鋌簇,撒放後穩且準。
除了這些武器,二人還各有一把解腕小刀,單邊開刃無護手,便於貼身攜藏,扶余崇的揣在兩襠鎧右肋的側縫,呂隆的塞在左手護臂外側。
再就是一個值夜用的竹哨,幾條皮索,綁縛雜物、拴牲口、捆人都用的到,各一容量約三、五捧水的小水囊,都是購自同窗慕容亮家裡的皮貨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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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遠遠觀望了幾十息,只看到那處停駐點亮著火光,礙於視野太差,看不詳細,於是稍作準備,就打算莽過去。
扶余崇心思更細些,看呂隆與他膚色、體型差不多,於是換上對方象徵什長身份的弁卒帽,故意暴露抵近吸引注意看看情形,呂隆留在暗處持弓支應。
前秦值宿禁中的中兵精銳,也不是全數頂盔摜甲,齊全裝備統一制式甲冑的也就是為數不多的殿中兵。中兵序列裡的其他部隊,如畿縣駐兵,披甲大機率不足三成,作戰時軍官和主力陣列前幾排能配備頭盔就不錯了,以當時的生產力,這就是天下有數的精銳了。
東晉名士桓伊,曾任西中郎將、豫州刺史,擁兵數萬且坐鎮一方十年,死前作遺表予親信,死後代其上奏,並進獻據說是淝水之戰時繳獲後修復的鎧甲,計有馬鎧百具、步鎧五百領。東晉除了中兵有幾支成編制騎兵,各地軍隊都缺馬,騎兵比例極低,桓伊長期在江淮前線任職,有條件也有能力豢養更多私兵精銳,但最多也就這個數了,死了還怕留著招禍。
離得近了,只見十來步方圓的營地,倒伏的葦子隨意堆著,這是初來時清理的,沒什麼問題。火堆靠近南側出入小路的位置,柴草呈星狀平鋪在灶坑裡,只維持一丁點亮光,相較暗一些的北側沒見有人。
另外一伍人數能對上,睡通鋪一樣擠在西北側,馬拴在對面臨時打下的木樁上,只剩下兩匹,上了鞍具不說,馬尾也束成一段段的樣子。
這是騎兵結陣作戰時的手段,為了防止尾毛揚散礙事,會操中斷的少年郎衛過河只是偵查、聯絡,沒有作戰任務,也沒受過這般訓練。
得益於在家中的耳濡目染,扶余崇才懂得這一細節,精神瞬間就繃了起來,仍作毫無防範的樣子,隨便喊了幾聲某某就快步走過去,雖然有呂隆做後援,可這一刻他還是心慌,手心、腋下已是在冒汗了。
來到微弱火光有限的照明範圍,只見五個少年被捆的好似待宰豬羊,塞了嘴哭兮兮倒在一處,見來人是郎衛同袍,一併蛄蛹起來。
扶余崇猜到有人就埋伏在左近昏暗處,剛才所喊的名字,確在眼前被俘的少年之中,但也是他與呂隆簡單約下的暗號,大致就是叫李四意味安全,叫張三則是有危險。
又快走幾步,扶余崇假裝要去解開那幾人,注意力放在地面,留神著影子的變化。
“呂郎君,還是留些體面罷。”“我等卻不怕事煩,只恐傷及貴人。”
兩個腰身粗壯,穿兩襠鎧,戴尖頂氈帽的漢子,各執一梃棍,自照明範圍東南邊緣的視野盲點走出,與扶余崇進入時的行經之處僅五、六步。
稍一打量,被當作呂隆的扶余崇觀察到這兩人竟沒有鬢髮,似是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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