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本叫什麼?”
“詠荷,頌詠的詠,荷花的荷。”
何昱深淡笑了笑,荷,不也是蓮嗎?確是有點緣份,“那你以後還叫詠荷吧。”
丫鬟怯怯的,不敢答應。何昱深笑道,“我屋裡的人,不用另改名。”這是留下她了?詠荷一喜,趕緊福身謝恩。
何昱深溫和道,“詠荷,剛才那句‘桃花依舊笑春風’,原詩是物是人非,在我這裡不是。我只是看見桃花仍舊綻放,一如當年,覺得很高興。好詩的妙處,在於它可以隨著人的心境不同,而解讀出不同的意思。人與詩共鳴,該愛她靈動,一次次重新去認識她,也認識自己。”
詠荷點頭,“謝公子賜教。”
“不,我該謝謝你。”流年似水,原來這就已過了兩年。他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以另一種方式實現了。“小何”已成過去,也許他是時候,真正作為丞相府長子活下去了。
仁壽宮的經閣,是整個宮裡最清淨的所在,殿裡地面鋪著細磨青磚,步子走上去悄悄然而又沉穩。人在裡面,無聲無息的。玉和公主抱著太後新養的長毛大白貓,由貼身宮女跟著,兩人放輕步子走入經閣,四處瞄了一眼。玉和摸摸貓咪的頭,低聲對它說,“琉璃,皇奶奶不在這兒。”
守經閣的小宮女福禮,“太後娘娘在寢殿,李太醫來請平安脈。”
“哦,那我等一下再過去吧。”不請自來地去聽宮裡主子們的脈況,是大忌。
玉和抱著琉璃四處逛,把它捧到樑柱旁,拿它的爪子去摸上頭繪的仙鶴祥雲圖,又把它捧到經書櫃子前,讓它隨手拍一本,便抽出來念一段與它聽。守殿的小宮女笑道,“公主等得無聊,不如奴婢給公主磨墨,公主抄一段經,供奉佛前。太後娘娘回來看見了,一定高興的。”
玉和把手上的經書塞回櫃子裡,微微嘟著嘴,對懷裡的貓咪細語道,“不想寫字了,又不用做功課,寫了也沒人看。”
她身邊的隨侍宮女暗嘆了口氣,扭頭對守殿小宮女搖搖頭,眼神示意她退出去門口守著。小宮女不知自己怎麼惹公主不快了,趕緊行禮退了出去,不敢作聲。
她一走,貼身宮女輕聲道,“公主,其實瑜妃娘娘也說得沒錯,公主現在十五都不到,還不急。何大人公務繁忙,現在先拼一拼功名,等升了中書令,倒時候由他開口求陛下賜婚,可不美滿?好過一直做著公主太傅,以後讓人說他近水樓臺,若無端的多生了猜測,於公主清譽也有損。”
玉和冷著一張臉,抱著琉璃走開了去。林大小姐走了,瀲瀲姐死了,小何先生沒有人選了,還是沒提她。現在不提,以後也不會提的。玉和自己也不能提,她自己提,不但掉盡身價,關鍵是提了也沒用。母妃疼她,見小何先生沒有意願,不會硬把她塞過去。父皇疼她之餘,還得顧著朝政,小何先生在朝上得力,他的話,也許比玉和的還有力。
她漫漫地踱到殿中佛像前,揚起臉來望著臺上半合著眼的泥金佛像。貼身宮女走過來,“太後娘娘是最誠心的。”
玉和心想,其實從前皇後也是天天禮佛,早晚做功課,初一十五吃花素,一樣誠心。不過皇奶奶的誠心,是長日無聊中生出的心靜;皇後的誠心,是長年的不滿足中生出的唯一一點念想——畢竟那些佛串佛像,是父皇送的。他要她向佛向善,她便做到了極致,如此而已。
可當他不需要她了,便一手把曾經賜予她的所有佛具全部收回燒掉,說她惡毒,不配禮佛。
玉和不同情皇後,她只是知道皇後沒有毒六王府。但那又如何,她做一個皇後,做到需要父皇這樣挖空心思地清除她,自是她自己的失敗。
皇後、妃子、公主,後宮裡誰不是這樣聽天由命的。被一堆人捧著簇擁著,說到底,她們誰又不是下人。
懷裡的琉璃似乎被抱得不太舒服,扭了下,怨懟地喵了一聲。玉和低頭一笑,換了個角度抱穩些,“你怎麼這麼難服侍呀?長得又胖,嗯?知不知道自己長得胖。”說著低頭親了它的耳朵一下,那涼薄的耳朵立刻嫌棄地一陣抖,玉和格格笑起來。
佛前一排小佛燈被她的氣息掃得微晃了晃,玉和餘光裡看見條小蛇盤在雲錦鋪著的桌案上,抬起蛇頭動了動。她嚇了一跳,定睛再看,才看真了原來是幾串佛珠手串,疊起來堆在佛燈前,光影跟著燭火跳躍之故。
玉和讓貼身宮女去把那幾串佛珠撥散了,確實不是蛇,因笑道,“看我,一驚一乍的。拿來我看看是個什麼東西,倒把我嚇了一跳。”
宮女把佛串拿過來,玉和懷裡的貓立刻動了動,渾身一僵硬,從喉嚨發出細細的低吼聲,尾巴蓬得跟松鼠尾似的。玉和摸摸它,“琉璃,怎麼啦?不是蛇~”她伸手接過佛珠串,琉璃淩厲地狂叫一聲,掙紮著要跳到地上,後腳用力蹬過玉和的手,差點抓破皮。玉和尖叫一聲,連忙把它拋到地上。琉璃飛快一竄,眨眼就跑到了殿外。
外面幾個宮人立刻去追,守門的小宮女跑進來,“公主沒事吧?”
玉和的隨身宮女忙著檢查公主有沒有受傷。玉和摸著自己手臂,搖搖頭,“忽然間發癲了,告訴皇奶奶一聲,讓她小心。”
小宮女應下,一抬頭,驚訝地看著玉和手裡的佛珠串,四下望了眼,走近幾步才壓低聲音道,“公主,快放下這個。這是從前廢後的東西。”
玉和眨了眨眼,“父皇贈予廢後,後來又沒收的那些?不是都燒了嗎?”
“大多都燒了,這幾串是國寺前住持開過光的。太後娘娘捨不得,說人做錯了事,跟東西有什麼關系,就救下來了。供奉在佛前,也好替廢後清一清她的罪孽。”
玉和睜大眼睛,“父皇知道嗎?”
小宮女為難地笑了笑。玉和身邊的宮女圓場道,“公主快放回去吧,就當我們今天沒看見。陛下是對廢後失望,又不是對佛具失望。陛下下令燒廢後的佛具,不過是她要害六王爺,陛下一時氣極了。太後娘娘淨化佛具,也是好心,我們裝不知道便罷了。”
玉和點點頭,把佛珠串放回到案上,“你們都出去吧,我拜一拜,然後去找皇奶奶。”
兩個宮女出去了,玉和回頭往殿門望去,庭院外一株老藤正長著新芽,粗枝細葉攀著牆,牆身上布滿老藤生出的無數細根,盤根錯節,淩亂中自有它的規律。兩個宮女守在門外,被門擋著,看不見了。
玉和轉過身來,袖子裡滑下一串剛才藏起來的佛珠,遞到鼻下聞了聞,龍涎香。太後和前皇後宮裡,這種香味隨處可聞,琉璃應該很適應才是。玉和從頭上拔下一支銀簪子,在手裡的佛珠串上四處颳了一下,把珠串放回案上。
……太後寢宮裡,李太醫又緩聲安慰了幾句,寫下一副調養強身的方子,背起藥箱跟宮人走出了寢宮,一眼看見屋外的玉和公主,正在廊下仰著臉逗太後的霓裳鸚鵡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