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離開浣衣局的那間小屋子的十幾年後,三人第一次相聚。
也會是最後一次。
“開墳吧。”
寧澈扶著夏綾站起身來,隨行的錦衣衛得了命令,揮起鎬鏟破開墳墓上的封土。
很快,那方烏漆的棺木又一次曝露在了陽光之下。伶伶仃仃,舊跡斑駁。
錦衣衛在棺木下墊了粗繩,又用四根長度相當的竹槓從棺木上方的繩結中穿過,八人從兩側共同用肩膀抵住竹槓,合力要將棺木從安葬處移起。
就在幾人等待著起棺的命令時,寧澈卻忽開口道:“等等。”
他走上前去,將其中一個軍衛替下來,將竹槓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起棺。”
隨著繩子的驟然繃直,棺木緩緩自墳塋中抬升起來,將手臂粗的竹槓墜得微微下彎。
隨行的錦衣衛因知道今日會有抬棺的差事,皆早已在肩上墊了厚厚的棉布以做防護,可寧澈的肩上,除了一層薄薄的衣衫,什麼都沒有。
沉重的竹槓壓在他的肩膀上,以草木之堅硬淩虐著他的血肉之軀,沉悶的疼痛自骨骼間傳來,又夾雜著皮肉被碾碎的銳痛,可他都似渾然不覺。
寧澈沉默而又緩慢的,用自己的軀體託舉著傅薇的棺木,就像他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傅薇用雙手將他託舉起來,將不知道第幾次在倚在門框上睡迷糊的他,輕柔的安放在床上。
棺木被緩緩移送到早已準備好的馬車之上。
寧澈抬手輕撫著棺蓋的邊緣,將額頭輕輕抵在上面,溫存良久。
“願你安息,願你的靈魂去往歸處。”
恰有風動,寧澈抬起頭來,見頭頂碧葉唦唦如濤響,有一片樹葉隨風而落,飄飄悠悠,最終剛好落到了塵封的棺蓋上。
寧澈竟看得出了神,他總覺得,這並非巧合。
“喬喬,”寧澈急促的轉頭,找尋夏綾的身影,“你說,她現在,會原諒我了麼?”
夏綾走近他,抬手輕輕在寧澈背上拍了拍。
“阿澈,如果讓我說,我願意相信薇姨她從來沒有恨過你。”她垂下眼睫,珍惜的將棺木上的那片葉子託在掌中,“往日已不諫,來者猶可追。就讓所有的遺憾都終結在這一刻吧,你和我,都要努力從過去的負罪感裡解脫出來,我相信現在便已經是最好的當下了。”
“嗯。”寧澈點了下頭,帶著些想說卻又說不出口的失落。他盡力讓自己顯得已然釋懷,對夏綾說,“喬喬,你……要啟程了吧。”
夏綾輕輕點了一下頭。
寧澈垂下眼,無意識的用腳尖刨了兩下地上的泥土。
“這一程山高路遠,我本身想讓莊衡跟著你一塊去的,可我身邊瑣事繁多,我一時實在又離不開他,所以我另安排了可靠之人,護送你們一路南下。”
寧澈抬手一招,便有一年輕千戶上前來,向他與夏綾拱手行了一軍禮。此人姓汪,是莊衡手下最得力的副手,出身將門望族,卻習得了一身真本事,寧澈對此人也格外信重。
寧澈吩咐道:“這一路上,需喬裝簡行,切勿太過驚擾沿途百姓。路途上的安排,一切聽憑夏姑娘的意思,待到了地方,一切安定下來,爾等當及時返京,不得在當地逗留。”
汪千戶單膝下拜,口稱遵旨。
寧澈交著手默立了一會,話已到此,似乎再無什麼需要囑託,可他總想再多說點什麼,可又實在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夏綾也是同樣。她想了想,還是輕聲說了句:“阿澈,謝謝你。”
小鈴鐺趁方才沒有人管它,不知道跑到哪裡去刨土玩,這個時候又想起要磨人來。它像慣常一樣鑽到寧澈和夏綾中間,抬起兩只前爪撓在寧澈腰上,嗚嗚撒著嬌要他陪自己玩。
寧澈低下頭,見小鈴鐺咧著大嘴哈著舌頭,眼神清澈的如琥珀一般,仍舊是隻快樂的小狗。
他的心裡忽然之間碎的一塌糊塗。
“鈴鐺,小鈴鐺……”寧澈蹲下身,輕柔的撫摸著大狗脖頸間細軟的毛發,將臉同它貼在一塊。
這是夏綾的狗狗,卻也是他的狗狗,是他們一起撫養長大的狗狗。當初,是他把小奶狗從宮外接回來,用牛乳一點點的喂活,也是他,在夏綾遠走行宮的那三年裡,與這只狗狗在寂寂長夜中無言相伴。
寧澈此前並沒有與夏綾商量過小鈴鐺的去留,兩人只是心照不宣的預設,狗狗會跟著夏綾一起走。可到了此時,寧澈卻又忍不住“齷齪”的想耍起無賴來。
“喬喬,”他仰起頭,幾乎是在懇求的望著夏綾,“小鈴鐺……留給我可不可以?”
夏綾眉心微微一顫。
“我……”她蹲下身,下意識的也將大狗環在自己懷裡,垂下眼默言。